第二天我就加入了戰士們的訓練,新兵營的生活簡單而又單調,作息時間很嚴格,所以我們的生活也很有規律。這生活有點像學校的生活,總是在規定的時間起床、上課、吃飯、睡覺……區别就在于讀書偏向于腦力活動,新兵訓練則更偏向于體能訓練。
當然,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學校的規律我們可以違反,而兵營裏卻不能。否則我們就會因此而受盡苦頭。
訓練的科目沒什麽變化,依舊是練軍姿、練隊列、練體能。因爲我有過在高級步校呆過的經驗,所以對這些倒是駕輕就熟。隻是這些東西對我這個“老兵”已沒什麽新鮮感,老打不起精神,常常招來教官的訓斥。如果不是考慮到我的“失憶症”,隻怕也要受罰了。
教官罰人的方法很多,動作不标準過來踹上兩腳那是常态,算不上罰。軍姿不标準,就在太陽底下筆挺的站着,有時還會在兩腿膝蓋間給你夾上一串鑰匙,像練功頂碗一樣不準掉,掉了就少不了一頓皮帶。正步走不好,就讓你在操場上來來回回的走,直到兩腿僵化、習慣了爲止。我就看見過一名戰士受罰之後,晚上起來上側所都是糊裏糊塗的踩着正步出去……
如果這樣罰着還不合格,那就沒辦法了,去通信班吧!這并不是說通信班的要求就差了,相反的是通信班對體能的要求更高,據說是要把通信兵煅煉到受了傷還能爬到電線竿上接線的程度才行。于是乎,倒挂着俯卧撐,高強度越野……反正是怎麽難受就怎麽練。我們常常在躺在床上睡覺時,還隐隐聽到通訊班那傳來皮帶的抽打聲、喝罵聲和慘叫聲。同樣也是新兵的我們,心中難免會有些兔死狐悲的凄涼。心裏就想着明天要加緊練習,免得被丢到通信班去……我想,這也是那些教官們的目的吧!
不過對于傷勢還沒好全的我,五公裏越野上的确還有難度。就像阿爾子日說的那樣,每一回都是我和阿爾子日兩個人跑在最後。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我的體能也不是那麽差,隻是不想逞強牽動傷勢而已。
同時我也看得出來,阿爾子日也并不像他所表現的那樣沒體,因爲我發現他常常都能做到邊跑邊喝水,這對于一個看起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來說是很難想像的。
有時我疑惑的問上一聲,阿爾子日就神秘兮兮的小聲回答道:“形勢不對了知道不?”
“怎麽不對了?”我是在明知故問。
“别怪俺沒提醒你!”阿爾子日朝左右望了望,壓低聲音回答道:“要打仗了,槍打出頭鳥!盡量裝孬點,打仗就輪不到咱了!”
我不由一陣苦笑,阿爾子日是個聰明人,而且城府也很深。在全世界都在猜測中國到底敢不敢對越南動手的時候,他已看出苗頭不對了!不過他想不到的是——這仗一打起來,不管多孬的兵都一樣往前線堆!
順子就跟阿爾子日就恰好相反,雖然他同樣也是一個不想打仗的兵,但他就想不到這些。而且别看他瘦得跟猴幹似的,跑起步來也跟猴子一樣飛快,背着全身的裝備一溜煙就沒影了。如果真要選精兵上戰場,隻怕這順子就是第一個。
事實上,真想上戰場打仗的兵沒幾個,那都是玩命的活,誰不怕啊?誰沒有家人沒有父母?誰不想平平安安的在家裏抱着媳婦睡大覺?誰願意跑到這戰場上跟敵人拼死拼活?
我不會看不起他們,因爲我知道說不怕那是假的,就連我這個打了那麽多年仗的老兵也怕!
不過在我們這支隊伍裏也許還真有一個人不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應該還是在期待。這個人就是李水波。可以看得出他才是我們中體能最差的一個,每一回跑完五公裏他都幾乎是癱軟在地上,蒼白的臉色和豆大汗珠可不是裝得出來的。隻不過他總能憑着意志力堅持到最後。
而且他有時冷酷得有點不近人情,人高馬大的楊松堅看他跑步時步履艱難,幾次想要幫他背槍都被他無聲的拒絕了,最後一次甚至目露兇光的狠狠瞪了楊松堅一眼,那樣子讓楊松堅大感沒趣。
我們這個班裏腳步就屬楊松堅最穩,也許是他名字取得好吧!楊松堅、楊松堅,真就像楊樹、松樹一樣堅固。速度雖是不快,不緊不慢的朝前邁着,出發時是這樣,跑到終點大家都快累趴下了他還是這樣。而且還背着一挺56式機槍……那玩意空槍就有七公斤重啊!
“崔偉!扣好風紀扣!”說話的是班長吳海國,他是我們班最正經的人。素質算不上好,說話永遠是積極向上的,而且嚴格執行教官的命令,我想這也是他能成爲班長的原因。不過他一絲不苟的性格往往會讓戰士們很難受,比如說這會正是練完隊列休息的時候,我解開風紀扣透口氣都不行!
“班長!”我有些無奈的扣上了風紀扣,随口問了聲:“你說這什麽時候開始練習射擊啊?”
這樣訓練了幾天,我有些不耐煩了。手上抓槍抓了幾年,這要是沒摸槍還好,現在一天到往抓着沒子彈的56半,那就像是被人吊着一半的胃口,上不上下不下的疼得厲害。
“這個……要等教官安排!”
汗,我早就知道吳海國會這樣回答了,說實話我并不覺得班長有領導才能。所有的事都要聽上級的指示并嚴格執行命令,而且還不會變通。這樣的人如果當上幹部會讓部隊承受不必要的損失。不過似乎這時代就是這樣的人吃香,人家那叫思想覺悟高……
“怎麽?有人想打槍了?”冷不防教官就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兩眼斜斜的看着我。這是教官的習慣性動作,對此順子的解釋是——新兵帶多了,習慣不拿正眼看人!
“報告教官!”我忙一挺身說道:“當兵嘛!就是要保家衛國,保家衛國怎麽能不會打槍……”
“喲!不賴嘛,會唱高調子了?”教官毫不客氣的打斷我的話:“我說你小子,腦袋挨了這麽一下就開竅了啊?什麽時候我還真要讓其它人也這麽開竅一下!”
哄的一聲,一聽這話戰士們就樂了。
其實我們還是挺喜歡教官的,教官姓陳,是個湖南人。他老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毛主席是俺家鄉人!”于是我們暗地裏給他取了個外号:“家鄉人”。
家鄉人跟别的教官有些不一樣,表面上看起來也是兇巴巴的,咱們平時也挺恨他這樣霸裏霸氣沖着我們亂吼一通,可有一件事就讓我們對他徹底改觀了。
前天我們連隊的一個兵不知怎麽的惹着了一名教官,少不了挨一頓拳腳。本來是件挺普通的事,家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就算了。可他就是不肯罷休,帶着那個兵就去和教官評理,聽說還打了一架……
還别說,自從那一架之後,咱們這些新兵就開始打心眼裏服從他的命令了。當兵的圖的是什麽?圖的就是這種肯爲部下出頭、肯爲部下着想的幹部!
“集合!”家鄉人大叫一聲,戰士們條件反射似的紛紛從地上跳起來,在中間家鄉人面前整隊站好。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
一個個口令從家鄉人嘴裏蹦了出來,戰士們就像他手中牽着線的木偶一樣做出相應的動作。接着家鄉人就提高了音量,用他略帶嘶啞的聲音朝我們喊道:“有些同志反應要練習射擊!你們想不想?”
“想!”戰士們異口同聲的回答道。
當新兵這麽久還沒打過槍,整天就摸着它站軍姿走隊列,要麽就是背着它跑步,不管是誰都會被激起點欲望吧!
“要練習射擊也可以!”家鄉人嘴角閃過一絲詭異,繼續叫道:“如果你們五公裏提前一分鍾到達,明天就開始!敢不敢?”
“敢!”就我一個人在叫,戰士們全都拿着一副“恨死你”的目光盯着我。要知道,這時我們已經訓練了一天早就筋疲力盡了,這時候還要五公裏,而且還要提前一分鍾……
“很好!”家鄉人可不管那麽多,掏出表來歸位,接着喊了聲:“預備!跑!”
戰士們一聲哀叫就出發了,一路上怨聲載道的:
“我說兄弟,你這不是想累死咱們嗎?”
“早一天打槍晚一天打槍有什麽區别,那麽急幹啥?”
就連思想覺悟高的班長這時候也不吱聲了。
我一聽戰士們抱怨心裏就來氣,打仗時的狠勁一下子就沖上了腦門,扭頭就朝抱怨的戰士們罵道:“媽的!這點苦都受不了還當什麽鳥兵!不就是五公裏嗎?跟着我……”
說着加快腳步就沖到了最前面,心裏咬着牙暗恨:“娘滴!老子當團長的時候還不是威風八面,手下那些驕兵強将還不是個個都服服帖帖的,現在就連這群新兵蛋子也能指着我說三道四的!”
心裏一個不爽,又加快了腳步,腳下就像踩着風一樣“呼呼”的往前跑。跑着跑着,我腦海裏就閃過一幕幕帶着戰士們沖鋒在朝鮮戰場上的場景:鮮血、屍體、子彈、炮彈還有硝煙似乎全都出現在眼前,還有那一個個在戰場上犧牲的戰友,那一個個兇狠地沖向我的敵人,接着我不自覺地解下背上的步槍操在手中,大喊一聲“殺!”就朝前沖去……
“殺!”不知是我感染了戰士們,還是我那一聲嘶吼激起了他們的血性,戰士們也跟着大吼一聲朝前沖去。
這時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身後的他們就是我以前同生共死的戰友,就是那些可以将自己生命相托的兄弟,此時的我正帶着他們沖向敵人的陣地,尋找到一切可以找到的敵人将他們殺死、将他們砸爛、将他們的軍旗狠狠地踩在腳下……
“停!”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聽到家鄉人的叫喊,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達了終點,兩腳一軟就跌倒在了地上。身後的戰士們也前仆後繼的一個接着一個跟了上來,像骨牌一樣紛紛倒地,個個都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家鄉人朝我走了過來,臉上充滿了驚異,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道:“你們達到要求了,明天開始練習射擊!”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何止是達到要求,我們整整比以前的成績提前了兩分鍾。并且還破了新兵營五公裏的紀錄……
“我說崔偉!”阿爾子日氣喘籲籲的說道:“你這家夥狠起來咋就那麽吓人哩?”
“就是!”順子也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這……這都跟打仗似的……”
“打仗?”對此我不置可否。如果打仗就隻是這樣的話,那就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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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們如願以償的進入了射擊課程,但是讓我們頗爲失望的是,家鄉人似乎是在吊我們胃口,并沒有将子彈發到我們手裏,而是慢條斯裏的在我們面前拿着一把空槍演示:
“今天,我們要講解步槍的射擊姿勢。步槍射擊分爲卧、立、跪三種,我們先講立姿……”
接着就是叭啦叭啦的一大堆,邊講重點邊演示,接着再讓我們跟着做,他一個一個的糾正我們的姿勢。還别說,我雖然打槍打得準,這射擊的姿勢卻并不标準。
這是隻怕是志願軍戰士的一個通病,志願軍戰士中有相當一部份人沒有經過正式的軍事訓練,有的甚至還是上了戰場才摸到槍的。但就算是這樣,他們中還是神槍手輩出。這隻怕就是戰場的功勞吧!在戰場上壓力大啊!不努力學怎麽打槍,不盡自己所能先敵一步打死對方,那自己就隻有等死的份。在這情況下你說他們學得不快嗎?
照着家鄉人說的姿勢做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煩!
難道說我到這個世上能做的就隻是這些?成爲一名新兵上戰場?我覺得自己是在浪費時間!
看了看身邊的順子、楊松堅、吳海國,還有那個冷得像塊冰的李水波,再看看身邊許許多多認識和不認識的新兵。我就對自己說道:不,絕不能這樣!我明知道他們很快就要上戰場,我明知道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們可能全都沒有辦法活着回來,我現在應該做點什麽。
可是……我又能做些什麽呢?我現在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兵……
這個想法讓我沮喪,手上的槍也不由自主的垂了下來。
“崔偉!搞什麽名堂?”家鄉人隔着老遠就沖着我喝罵道:“打槍是往地上打的?敵人躺在地上讓你打是吧!”
“報告教官!”我脫口而出道:“我覺得這樣練沒用……”
“啥?沒用?”家鄉人愣了下,不可思議的看着我說道:“你說這樣練沒用?你小子尾巴翹上天了是吧!你說不用練也能打槍?”
“報告教官!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意思是啥意思?”家鄉人把頭一揚:“出列!”
我無奈的站了出來,家鄉人随手從子彈袋裏掏出一個彈夾丢給了我,指着兩百米外的胸環靶說道:“我不占你便宜,十發子彈打完,有一發能在八環以上,你可以不練!”
“教官,我還是不打了!”其實我是不想再次讓家鄉人沒面子。
“怎麽?不敢?”家鄉人眼裏充滿了挑釁。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是想要用我做一個活教材,一個反面教材。好讓其它新兵知道,這就是不好好練習射擊姿勢的下場。
我無奈的歎了一口氣,熟練的壓上子彈,嘩嘩的拉了下槍栓,然後舉起了槍對準了胸環靶。家鄉人太小看我了,即使用的是我從未用過的56半,我還是很有信心能打出個好成績。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槍。
“怎麽?”家鄉人問了聲,語氣已不像先前那樣盛氣淩人。我想,那應該是因爲他從我壓子彈上膛的姿勢看出我不是個菜鳥了。
“報告教官!”我收起步槍在家鄉人面前挺身道:“我想跟你賭一把!”
家鄉人眼裏閃過一絲意外,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問道:“怎麽賭?”
“各人十發子彈,比誰的槍法好!”我大聲回答道。
哄的一聲,這話在戰士中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瀾,其中還有些哧笑,似乎是覺得我太自不量力了。
家鄉人顯然也沒料到我竟然敢這樣挑戰他,愣了下後就笑道:“賭什麽?”
“我赢了,你把新兵交給我練!”我語不驚死不休的說道:“我輸了,随你怎麽處置!”
這個賭注根本就不公平,我随他處置又能怎樣?我新兵蛋子一個,處置我對家鄉人根本就沒什麽好處。但我卻知道家鄉人肯定會答應的,因爲他丢不起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