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雪也停了。
冬日嚴寒的朝霞透過死氣沉沉的迷霧現了出來,白皚皚的山頭一望無際,除了峽谷的窪地和山崗的斜坡上偶爾還會露出幾堆灰色的灌木叢外,整個世界平整得就像是一個鏡面。在這裏,無論是地上或者天上,都感不到一絲運動、一點聲音,周圍的一切都像是披着雪衣沉睡着。
太陽漸漸地從平康平原的方向升了起來,我所在的位置因爲是卧北朝南看不見太陽,但還是能感覺到太陽升起時的那種能量。因爲在太陽升起的一霎那,仿佛整個世界就亮堂了起來,盡管身上傳來一陣陣寒意讓我情不自禁地直打寒顫,但心裏還是還是覺得有些暖和。
這時我才看清敵人的陣地,在離挂滿了罐頭盒的鐵絲網幾十米遠的地方,一道沿着山脊構築的戰壕彎彎曲曲的往左右延伸,三個用沙袋堆積成的機槍陣地分别占據在幾個制高點上,幾挺高射機槍無精打采地低垂着腦袋。
其中離我最近的一個機槍陣地隻有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從我這個位置剛好可以透過機槍陣地的開口看到裏面的大部份面積。照想這就是昨晚亮着探照燈的那個機槍陣地,因爲我發與那裏正有一個灰黑色的探照燈靜靜地蹲在那裏,操作它的美軍早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這也證明了我昨晚以探照燈爲參照物确定狙擊位的選擇是對的。
頭一回,我爲自己隐藏在離敵人陣地隻有四十幾米遠的地方而感到後悔了,因爲我沒有考慮自己會因爲寒冷而顫抖。
顫抖,是人的身體爲抵抗寒冷的一種本能反應。我試了很多種方法,試圖憑借着自己的意志讓顫抖停下來,但停下來後,就會發現身旁的冰雪會變得更冷,于是情不自禁地再次顫抖起來……試了幾次之後就在無奈中作罷,顫抖也可以說是一種運動,是肌肉在抵抗寒冷時一種本能的伸縮反應。它可以爲身體補充一些必要的熱量,如果我用自己的意志讓它停下來,也就意味着我很快就會被凍死在自己的狙擊位上了。
現在這個狀況,我隻能寄希望于美軍不會把注意力集中到我這個位置,一旦他們發覺有異拿着望遠鏡一瞧,就會發現我藏身的地方,那片白雪下似乎有什麽小動物在下面瑟瑟發抖……
不過我想自己暫時還沒有這個危險,因爲直到這時美軍還沒有上來,機槍陣地裏空無一人,隻有兩名美軍的哨兵貓着腰躲在戰壕裏烤着火。一縷黑煙從戰壕裏袅袅升起,偶爾還會傳來幾聲木柴爆開的噼啪聲,這讓我忍不住對美軍的條件生出了豔羨之心——這如果是我們在坑道外生火取暖的話,隻怕還沒暖到手這一大片的炮彈就過來了。而且同樣都是當兵的,他們就可以自由的在山頂上烤火聊天,咱們卻要趴在這冰天雪地裏挨餓受凍,甚至想站起來跳幾下都辦不到。
太陽越升越高,周圍的世界也變得越來越亮,我不由閉上了眼睛,把大部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付寒冷上。我不想當敵人出現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雪地反射過來的光線刺激得過于疲勞。而且這時的我也沒有必要用眼睛看,四十幾米的距離,當敵人上來的時候我會在第一時間聽到他們發出的聲響。
趴在一個地方不能動彈,再閉上眼睛後就似乎是與世隔絕了,我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一個冰窖,又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跟周圍的寒冷在進行着另一場戰鬥——邪惡而強大的寒冷大軍,無孔不入地跟我的身體搶奪着每一絲熱量,試圖占據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直到把我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爲止。我的身體當然也不會甘心就範,他們迅速進行全身總動員,關閉所有的入口不讓敵軍滲透(收縮毛孔),拿起武器頑強的與寒冷大軍厮殺(肌肉顫抖),堅守着他們的陣地永不退縮……
靠!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還很有寫童話的天賦!
“砰!”的一聲響,驚起了灌木叢中的幾隻候鳥撲騰騰地飛到了空中。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隻聽清脆的槍聲在山谷中回蕩,久久也不見停。
我初時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吓了一跳,接着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志願軍戰士找到目标打響了第一槍。
我們這一回全軍出動的打冷槍活動與上一回有些不一樣,上一回全軍出動是全軍一起開槍,迅速打完槍膛裏的子彈後馬上撤回坑道。而這一回,卻是打完槍後也不撤回坑道。這就決定了我們不能在同一時間開槍,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美軍不用看見煙霧,隻從聲音就可以大慨地判斷出我們的位置了。
所以這一回,我給戰士們的要求是,尋找到合适的目标自由射擊。
這一槍很快就打破了整個世界的甯靜,山的另一側很快就傳來了美國佬軍官的大聲叫喊:“GO,GO!把那該死的香煙給我丢掉,快從帳篷裏給我滾出來!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帶上機槍!”
緊接着就是一片嘈雜的軍靴踏雪聲和武器與彈鏈碰撞發出的“铿锵”聲。美軍的鹿皮軍靴我也穿過,這玩意保暖性能的确好,而且容易保持幹燥,這讓我一度有再弄一雙來穿穿的欲望。但它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踩着雪的時候聲音很響。從這方面來說,它的确不适合我們現在的冷槍冷炮運動,所以我最終放棄了這個誘人的想法。畢竟保暖跟保密比起來,還是小命更重要。
不一會兒就有幾十個美軍從山的另一側鑽了出來,他們的動作倒也快,一進入陣地馬上就動手組裝重機槍、迫擊炮。但就在這時,我手中的槍響了……
“砰!”的一聲,一名抱着迫擊炮底盤的美軍來不急發出慘叫就一個筋鬥倒栽了下去,隻留下那圓形的底盤在雪地上打着滾,吓得所有的美軍都停下手中的動作趴倒在了地上。
透過機槍陣地的開口,我可以很清晰地看見裏面趴在地上的美軍,甚至還有兩、三個驚慌失措的腦袋。在這個距離上我可以很輕松的把他們擊斃,但是我卻沒有開槍。原因很簡單,從我軍陣地開槍是不可能會打中那些趴在機槍陣地裏的美軍,如果我這麽做的話,無疑就是在告訴敵人:我是潛伏在他們的陣地上,而且離他們的機槍陣地不遠!
一旦他們知道了這些,那麽他們就會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陣地上,那時志願軍戰士隻怕就要兇多吉少了,即使戰士們個個都隐藏的很好。因爲美軍要做的,似乎隻要随手丢下幾個手雷引爆他們陣地前的地雷,就可以把藏身在地雷陣中的志願軍戰士炸成碎片……
正因爲如此,我剛才才特地選中了那名抱着底盤把腦袋露出工事的美軍下手!
我得承認,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因爲眼看着一大堆的獵物就在眼前,而且隻要我動動手指頭就可以結束他們的生命,但卻偏偏就不能動。這就像是一個女人赤條條地站在你面前卻又不能動那樣讓人心癢難耐……
靠!我怎麽又想到女人了!感覺到下身傳來的痛苦,我就發誓今後在潛伏的時候絕不想任何有關女人的話題!
也許是看着對面好一陣子也沒有動靜,那些在機槍陣地上的美軍又蠢蠢欲盍盧來。其中一名較爲謹慎的美軍摘下頭盔,用刺刀頂着慢慢探出掩體。
見此我不由覺得一陣好笑,他們還不知道我正看着他們呢!不過如果我現在是守在對面的話,也許還真會讓他們給騙了過去。
想了想,我就對準那個頭盔輕輕一扣扳機,隻聽“砰!”的一聲,那個頭盔就被打得飛到機槍陣地裏發出一陣“铿铿咣咣”的響聲。
所謂“實中有虛,虛中有實!”,這一槍,是爲了證明我是在對面高地上的。
随後我又開始爲難了,這些美軍如果是知道自己被狙擊手鎖定而不冒出頭的話,我好像也拿他們沒辦法……
這時機會突然來了,一個看起來像是炮兵觀察員的美軍,抱着個較炮鏡從戰壕躍了起來貓着腰就往機槍陣地沖。說實話,如果這會兒我是在對面己方陣地上的話,是我很難打中他的,因爲他很聰明地把身形隐藏在了一個小山丘後面,他暴露在對面陣地視野下的時間才隻有零點幾秒,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狙擊手能夠打中他的慨率很小。
但我不是在對面的陣地,在我這個位置、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個動作,槍口随着他的腳步緩緩移動,接着“砰!”的一聲,就在他暴露在山丘與機槍陣地之間的那個缺口時的一瞬間,我的槍聲響了。
那名炮兵觀察員摔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大腿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白色而平整的雪地上霎時就留下一道道讓人觸目驚心的鮮紅。
沒有一槍把他打死,并不是因爲我的槍法不好,而是我有意爲之。因爲我不希望美軍全都窩在那裏面讓我看得見而吃不着,所以我就對這名炮兵觀察員使了一個小小的手段……
“砰!”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卻不是我打的,我眼角的餘光瞥見戰壕的另一頭似乎有一個美軍四肢伸展着跌進了戰壕裏。我很快就意識到戰友們也開始對他們的目标展開攻擊了,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分神,依舊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這一個小小的機槍陣地上。
“砰!”的一聲,一發子彈從我的槍膛裏飛瀉而出。
一名美軍從機槍陣地裏跑出來想要把受傷的炮兵觀察員拉進機槍陣地,但就在他的雙手接觸到對方的那一霎那,一顆子彈從側面射進了他的腦袋,輕易地奪走了他的生命。他的屍體因爲慣性朝前撲倒,重重地壓在了炮兵觀察員的身上。
圍點打援,這本來是用在軍隊上的戰術,不過在狙擊上也同樣實用。這方法看起來的确很不人道,但是要我說,雙方一旦背着槍走上了戰場,用子彈、刺刀互相拼殺,所謂的人道就已經沒有它的立足之地了。
“砰!”
當我手中的步槍再次響起時,炮兵觀察員的身旁已經躺倒了兩具屍體。這時就算美軍再笨,也明白了我的意圖,機槍陣地裏還有美軍想跑出來,但很快就被其它美軍給攔住了。
“FUCK!”炮兵觀察員也明白了自己被敵人當作魚餌,不由氣惱地朝對面狠狠地伸出了鮮血淋淋的中指,不過由于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位置,所以對錯了方向……
過了一會兒,就見那名炮兵觀察員推開壓上他身上的屍體,然後翻過身來用他沒有受傷的一條腿、兩隻手吃力地拖着傷腿往機槍陣地爬去。
我得承認這名炮兵觀察員很有勇氣,因爲他這麽做幾乎就是在自殺,他明知道敵人是不可能放過他的。他或許是在用這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又或者不想看到自己的戰友再爲自己犧牲。不論是哪種可能,他的做法都足以讓人心生敬佩。
但是……
我們是敵人!戰場上不容許對敵人有同情心!
對敵人的同情就是對戰友的殘忍!
于是又是“砰!”的一聲,我咬着牙再次朝他射出了一發子彈。
他身形一軟,左手捂着右臂,在地面上打了兩個滾後,就像龍蝦一樣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在他側身的一霎那,我在狙擊鏡中看見了他的臉——痛苦的臉,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嘴巴張得大大的,想叫喊卻什麽也喊不出來……
“婊子養的!”機槍陣地裏的一名美軍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大吼一聲操起機槍對着我軍陣地就是一陣瘋狂的掃射。但是跟之前那名炮兵觀察員豎起的中指一樣,他還是沒有找對方向,于是一發子彈再次毫不容情地奪走了他的生命!
“砰!”這一槍我打的是空槍,因爲槍膛裏隻剩下一發子彈了,我不希望因爲節省一發子彈,而錯過了任何一個狙殺敵人的機會。
開打之前,我就把兩匣子彈放在了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可以速度地爲自己的步槍裝上彈匣而不會被敵人發現。事實上,眼前的這些美軍已經完全被我打得方寸大亂,根本就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來思考和觀察了。
這時我已經打得心裏發麻了,因爲我覺得這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屠殺。如果說是打仗的話,那也是一場不對等的仗,他們還沒有找到我的位置的時候,就被我困在了機槍陣地裏随我怎麽宰割,而且我現在的舉動似乎也有點像殺人狂一樣在逗着自己的獵物玩。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又不得不這樣做。因爲我知道,眼前的這些美國什麽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又何嘗會跟我們打一場對等的戰争?當他們用飛機、用大炮、用坦克對志願軍發起轟炸的時候,又何嘗有想過與我們打一場對等的戰争?
所以我咬了咬牙,再次舉起槍瞄準那名炮兵觀察員的周圍,我相信美軍還會有人出來救這名觀察員。美國佬的個人英雄主義啊!隻要我給他們足夠的刺激,就能一個一個的把他們逼出來。
但這時令我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那名炮兵觀察員竟然奮力抽出挂在背上的步話機對着話筒大聲呼叫起來。我甚至可以聽見他那歇斯底裏的聲音:“毒蛇毒蛇我是老鼠,對敵人所有區域發射!重複,朝敵人所有區域發射!”
接着沒過一會兒,空中就傳來成片成片的怪嘯聲,嘯聲轟鳴着越過我的頭頂奔向我身後的陣地,爆炸聲很快就成片地響了起來,一股股氣浪就像狂風一樣吹掃着我周圍的白雪。
我沒敢轉身朝後看,因爲這無疑會把我暴露在敵人面前,于是我就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炮兵觀察員身上。
在震天的炮聲中,我看見他咧開了還流着鮮血的嘴猖狂地笑着,對着我軍陣地大聲叫喊着什麽……
我開始有些佩服這名炮兵觀察員了。這的确是個好方法,用炮火封鎖住對方狙擊手的火力,他就可以在戰友的幫助下逃出生天。在受傷這麽嚴重、而且面臨着生死抉擇的情況下,他還能想到這個辦法,也着實很不容易。
不過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我就潛伏在他的面前,他的這個好辦法,恰恰會害死他所有的戰友。
躲藏在機槍陣地裏的四、五個美軍,這時見己方的炮火把敵人的陣地轟炸成亂七八糟的一片,立時就沒有戒備之心,全都一古腦兒地跑了出來,擡屍體的擡屍體,扶傷員的扶傷員。但是正在他們忙活的時候,我手裏的步槍再次射出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