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戰地點是在卑陸,顧遲大大和令狐傷早在定好的日期前就到達了這個國家。
今日是劍決之日。
“師父之前說,覺得弟子會勝出,是真心的嗎?”令狐傷左手搭握着劍柄,劍柄上的紋路由指腹一一撫劃而過,面上仍不顯任何情緒,神色淡淡。就像是對這個問題答案并不在意,隻随便問問而已。
但把徒弟從一隻幼團養大到現今模樣的顧遲大大怎麽可能會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實想法,于是溫和着聲音,言語肯定地回答:“自然,爲師對自己所教的弟子向來很有信心。”
白袍劍客眉眼微挑,雖說表情沒什麽變化,心情卻是變得不錯。
顧遲大大把以上變化看在眼裏,撇過頭去低咳了咳……
徒弟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那麽好哄,誇誇就高興。
劍宿畢竟在西域是歸屬于前輩高人一列的人,而令狐傷自到上一年,就已擊敗了西域各路有名望的高手,西域第一劍手的位置基本奠定。
如果這次能再擊敗前者,相信不會再有人對其‘第一劍手’的頭銜有絲毫質疑。
比試結果需要有見證人,不過對這場比試有興趣的人很多,像聽聞消息特意前來卑陸觀戰的人就不在少數,因而也無需擔憂這個問題。
劍是冷殺,令狐傷的劍勢就和他本人一樣,清寒冰冷,如刺骨寒芒咄咄逼人。
而就目前他與劍宿所過的百招看來,皆是有進無退,有攻無守的劍路。刺擊的角度盡是難以防守的死角,即所謂處處攻敵要害……逼得對手不得不将攻勢轉爲守勢。
其實很難以想象,這樣的劍路,最初教導他的人,是一名眉目溫和的青年。
在青年身體還未差至如此的時候,每日皆會與他對招,親身教導。
而有一日。
“對手若是強橫,你就比他更強橫。對手若是刁鑽,你就比他更刁鑽。”
“進攻即是最好的防守,爲師對此深以爲然。”
把兩句話說完,青年才把手中泠然剔透的長劍自他脖頸旁移開。
十五歲之時,他在他的師父面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現在或許能勝,卻是建立在對方身體已虛弱太過的前提下。
劍刃交接的聲音毫無間斷,眨眼又是百招已過。
這時令狐傷抽身拉遠距離,繼而一劍擊往地面,磚石所成的地面頓時爲止震顫,出現裂紋。裂紋一直蔓延至劍宿所站地點,在到達一刻轟然爆裂而起。
後退避招之際,飛走的沙石短時間即阻礙了視野,但就在劍宿以其經驗覺察到危險,橫劍欲擋的一刻——
令狐傷比他更快一步。
眼見一瞬寒光,劍尖已幾乎是近在眼前……
可本來這一劍是确實能赢,劍宿也剛想感歎後生可畏……令狐傷的這一劍卻出了偏差。
于是劍宿得以堪堪将之防守住,兩人的劍身再一交接,各自震退三步。
“分心對劍者而言,是大忌。”劍宿沒急着再進,對面的畢竟是他很看好的後輩,資質天分極佳,他便不想對方在劍術一途上多走彎路。
高手之間的對決本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裏。而稍有分神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劍上的時候,就是劍者弱化和失誤的開始。
“師父。”
從當前視角,令狐傷就能清楚看見青年已染紅的衣袖,和沿着青年修長好看的手指,不斷滴落的血珠。
無視衆人各異的眼神,令狐傷收劍了。
“他這是認輸了?”人群中自不免冒出竊竊語聲。
劍宿不會對一個收了劍的對手動手,而同樣往人群中一望,他就知道了原因。
“你我再定他日也可。”
令狐傷根本連留下點個頭的空閑都沒有,在劍宿開口前就已離開了數米遠,隻在聞言之時遠應了極簡短的一聲‘嗯’。
因爲沒有痛覺,顧遲對自身狀況總是覺察很遲,待到有所察覺,就已經是意識接近半昏迷的時候。
幸運是不用和地面來一次親密接觸,因爲在倒下一刻,他就被令狐傷接住了。
“師父。”
轉醒時,顧遲眼前視線還略微有些模糊,但就聽見了近在旁側的清冷聲音。他現在正躺在床上,挪動下頭部去看,能大概看見站在床邊的一道人影。
看不太清,但顧遲差不多也能想象到對方垂着眉眼的樣子。
“爲師無事。”這時想坐起身來,顧遲卻發現自己暫時沒有這個力氣。
令狐傷雙手抱劍,靜默無聲。
這句安撫不是什麽時候都有效,自他識事起,就知道青年所言的‘無事’不過是爲讓他安心才說出的謊言。
這次的傷口即使敷上專門調制傷藥,也是過了大半天才止住血。‘無事’二字……毫無可信度。
“爲師記得比試未完。”視線漸漸變得清晰,顧遲低咳了會:“如此是會落人口實……”
令狐傷語聲十分淡漠:“弟子對名聲榮譽沒有興趣,同樣不關心他人言論。”
他從來就隻在乎一人的看法,是對他而言最爲重要的人。
在他眼前。
這次之後,顧遲大大的日子就過得更……徒弟管嚴了。
一天三碗藥,一碗都不能少。想偷偷倒掉是沒有可能,從端起瓷碗到喝完放下瓷碗,全程被站在一旁冷淡的眉眼的白袍劍客盯得死死。
沾不得辛,沾不得辣,三餐都是藥膳。顧遲大大心裏好苦,但他還是願意順着自家徒弟的意……也不忍告知對方,這樣其實并無作用。
後一年,等到顧遲的身體狀況看起來稍穩定下來了,令狐傷才去再赴與劍宿的比試,
這次的地點是在龜茲。
以令狐傷的資質天分,于劍術上精進可稱一日千裏。現時隔一年,面對同一個對手,他不再需要動用取巧的一招來取勝。
赢是必然。時隔一年,遠在酒泉郡内的顧遲大大對這一點也足有信心。
但讓他有些意外又不算意外的是,自家徒弟這一行……帶回了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他當然知道這個小女孩是誰。
“師……師祖。”
顧遲大大開頭就先愣了一下,這個稱呼實在是……但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明明很害怕很想哭,卻又在他面前強要露出讨巧笑容的樣子,顧遲大大頓時心一軟。
“沒事了。”顧遲溫聲道,微彎着眉眼,擡手去摸小女孩的頭。
然後他就看着對方就在他面前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地流,卻又還不敢哭出聲音來。
顧遲大大是見不大得小孩哭,尤其對着他哭,一哭就沒轍。
顧遲:“…………”
但說到哄小孩,顧遲大大都快從不擅長變到熟練了。俯下身去把哭着的小女孩半圈在懷裏,輕拍起對方瘦弱的背脊。
令狐傷在一旁靜靜看着,視線始終在青年身上。他幼年時,對方也是這樣……
再兩年。
這兩年期間,日子過得就真是□□逸了。顧遲大大身上沒再無緣無故新添什麽傷口,令狐傷也由此漸放下心來,覺得對方的身體狀況是真的穩定下來了。
“你不是與小莎去樓蘭……?”顧遲再見到自家徒弟的身影,不由疑問。
被攻破的樓蘭或許是已被迫改名換姓,蘇曼莎幾日前言說想回去看看,當然隻是遠觀,顧遲答應了。
“劍宿前輩在那邊,答應爲弟子照看一二。”令狐傷平靜回答,不知爲什麽,他近段時間很不想離眼前青年太遠……總覺得離遠了會發生什麽不可掌控的事情。
顧遲點點頭,還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練字仍在繼續,方才因疑問才稍頓了下筆。
“師父。”
聞聲顧遲再頓了下筆,然後将筆放了下來,站起了身。
“這是怎麽了……”無怪顧遲大大要微怔住,實在是對方的動作讓他有些措手不及。靠近的人把頭靠在他肩上不說,還要兩手抱他腰上。
令狐傷:“…………”不讓他切實抱住、聽見,就無法心安。
像被隻大白團子抱住了,還抱的特别緊。顧遲大大沒過多久還是給予了回應,輕拍着對方的背脊,類如安撫。
但這種甯靜的氛圍終究沒能持續太久——
陡然,顧遲發現自家徒弟萬分難得一見的,眸中出現不安神色。
順着對方的目光,顧遲看見自己身上的衣袍,左腹位置染了大片紅色。
顧遲記得這個位置,是在最後……道乾的那一劍。
“師父。”令狐傷素來神情冷淡的面容之上,不安的神色愈發清晰明顯。他念着這個稱呼,像是在對青年說不要離開。
但爲什麽這次的血,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