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影無數,漫天而降……落到地上的,把青石所成的地面都砸出了道道裂痕或小型坑洞。
顧遲:“………”
任誰被這麽迎接一次,感想都不會太好……但實話就是,這種程度的劍陣對顧遲大大而言應對起來仍是輕而易舉。
化神期的修士,金丹以下的敵人就算來再多,解決起來也就是動動手指的事情。以金丹期爲界線,其上者對其下者有絕對的碾壓能力。
顧遲隻是還沒看懂當前情況。
策動劍陣的是覆雲城的弟子,能看見一衆弟子面上也存有遲疑神色,顧遲隻把劍陣化解,并未對于四周包圍着策動劍陣的弟子下殺手。
“姜談人在何處?”衣袍背面紋着代表掌門身份的雲紋,眉須皆白的道人左手持劍,右手則捋着花白長須。
清明铮亮的劍身看似無垢,被縛于其内的卻是無數無辜被戮的人的魂魄。即使靜止不動,幽暗的微芒也間或由劍身透出。
與‘定離’同樣漫散寒意,但這把劍所表露出的寒意是屬陰冷,而非清冽。
姜談……
顧遲掩唇低咳了咳,面上神色沒有變動,隻是把手中的劍稍微握緊了些。
早在自家徒弟渡魂至新的身體的第二天,顧遲就在即墨的後山林上爲姜談立了一座碑墓,那具失卻生息的軀體自然也已入土爲安。
但問題是,‘姜談’是自家徒弟所渡魂的上一具身體的名字,照理說,道乾不該知曉。畢竟從他把人領回覆雲開始,喚的就是‘長琴’。
青年不出聲,道乾也照舊肅冷着面容:“不說無妨,你在,他總會自動送上門來。”
甫一聞言,顧遲蹙下眉宇,微沉面色:“我的弟子,你待如何?”
要說剛踏進大門被劍陣迎接,顧遲也都沒什麽火氣。
但換到現在,對方話裏聽着像是對自家徒弟不懷好意……這是瞬間就激起了顧遲大大的護短本能。
“自然是斬草除根。”眉須皆白的道人毫不避諱說出真相,他擡了擡手中的劍,映于劍身的雙眼有些渾濁混沌。如再看仔細,其眼底深處也躍動着不尋常的暗芒。
顧遲:“…………”
言至這份上,什麽也該懂了。
“一開始讓你去九宮,不過是爲看你的反應。”但會帶回一個不知怎麽幸存下來的幼童,就出乎他們的預料之外了。
而眼前青年會說要收那名幼童爲親傳弟子,就更是脫離了他們的掌控。
如隻是拜入覆雲作記名弟子,日後派遣其外出遊曆或是探尋秘境之類,哪次不小心死于意外也不會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妥……
然現實卻是幸存的幼童被青年收爲親傳,兩者幾近形影不離,下手機會幾乎沒有。再退一步說,即使有下手的機會,他們也還需顧慮青年的能爲。
元嬰期以上的修士,就随便拿亡故之人的常佩飾物施展個問靈術法,也能知曉其具體死因。
這也就是爲什麽修士殺人奪寶時還要先摸清楚對方有無後台。殺了小的,來了老的,這句話不是沒有由來的。
現在就不需要顧慮了……
劍已成。
那名幸存的孩童隻年紀輕輕就能動用高級術法,此等隐憂……決計留不得。要殺他就得先除去會護着他的人,眼前青年同樣留不得。
“……你被手中的劍影響了心智。”淩空交戰比較不易傷及地面的一衆弟子,顧遲手中泠然剔透的長劍已與對方相接了有十數來回,近距離的對戰讓他敏銳察覺到對方狀況有異。
對方手中的劍是用何種方法鑄成,顧遲其實不想細思。滅人滿門搶奪來的鑄劍材料,本就已是染滿血腥,現鑄出一把會影響持劍之人心智的邪劍……
一個瞬回把距離拉開,顧遲微蹙着眉,搶先提劍揮去數道劍氣。
劍修通常也有劍宗和氣宗之分,一般是主修一者而輔修另一者,但顧遲大大就沒這麽分了,兩者皆是已煉至宗師級水平。
劍光流影,一化萬千,傾數橫掃至百尺之外。
劍氣縱橫,周遭氣流即被劇烈引動,破空之聲驟然響起。
與現于人前溫和易與脾性不同,青年所用劍招是近乎有攻無守的風格,所行是完全徹底的壓制。
不留一絲喘息餘地,咄咄逼迫對手不得不放棄攻勢,轉爲守勢。
“咳咳……”把敵人暫逼退于數丈外,顧遲把手中握着的劍稍低下幾許,另一空閑着的手掩唇低咳。
不戰而退是不行的,他已沒了退路。自他踏入門派大門的一刻,整座覆雲城就被某種結界層層包圍。
顧遲方才向結界扔了好幾道術法,然結界在連番攻擊之下仍是紋絲不動。
這就不得不說覆雲雖是衰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先代留下的仙器法寶實數量可觀。
顧遲絲毫沒有留手,他若不回去,長琴遲早是會真如對方所言的‘送上門來’……
且不說覆雲有能測試神魂的方法,隻長琴單方面來說,一場沖突也不可避免。
人性之惡,自家徒弟是已經曆太多……顧遲一直就想能多讓他感受一些……有關于‘人’的,美好的一面。
像眼下這種事情,顧遲就并不希望讓自家徒弟知曉。
“锵——”
要一直拉開距離在實戰中是非常難以實現的,對手再次近身,揮劍斬擊的力道極大,于是劍刃交接的聲音也格外明晰。
聲音響起的一瞬,顧遲再次感覺到自身靈力被抽空大半。
“咳……咳咳……”低咳良久,待顧遲垂放下掩着嘴唇的手,掌心處沾了幾許鮮豔紅色。
靈力被這麽生生抽去,身體實有些負荷不住。
顧遲第一次碰上對方手中的劍時,就已察覺那把劍在兵刃交接時會奪取他人靈力……所以才一早拉開距離。
儲存的靈力在不久前爲自家徒弟緩解渡魂痛苦的時候就耗用不少,現在再被頻頻抽取……
要換作是别的修士,恐怕早就被抽成人幹了。
這把劍太過妖邪,如此領略劍的威力,确實……相當棘手。
“你如此透支壽元……”
顧遲所見,眼前道人自其雙眼向四周面部,皆擴散開不易察覺的灰色紋痕。
如對手隻是金丹期修士,即使有神兵在手,顧遲也該是能在百招内取下。但道乾現在的修爲境界,能可感知……節節攀升,現是已達至化神期。
這除卻以透支壽元爲代價,不可能有其他方法能做到。
道人聽了青年的話語,面上卻是帶着異樣笑意。如青年所言被手中的劍影響了心智,他此時眼前所看到的……是覆雲城盛極的美好景象。
“咳咳……咳……”手中長劍铮響起類如悲泣的鳴音,劍有靈,便會爲所認定主人的生死而憂慮。
顧遲隻得以指腹觸及劍身稍作安撫,他最不擅長這種拉鋸戰,如不能在短時間内解決……他的身體實負荷不起。
他的對手心神失守,差不多已是瘋了,人發起瘋來總更爲難纏。
“屆時讓你和你的弟子同爲這把劍提供魂力,也算是爲覆雲的興盛盡一份心力。”沉浸于眼前所見的幻象美景,道乾動起手來也是甯損敵一千自傷八百的狠絕招式。
以魂鑄之法鑄出來的劍,劍所攜帶的魂力是耗用品,即需要補充。補充的方法說簡單确實也是簡單,用劍殺死生靈即可,生靈死後,其魂魄自會爲劍所縛……爲劍所用。
隻不過,自然是魂魄越強大者所能提供的魂力越多,煉魂效果越好。
修爲高深的修士,自是再好不過。
顧遲:“…………”
提供魂力,魂鑄之法……?
“咳咳……”血氣蔓延。
可他怎麽能……讓自家徒弟再經曆這種事情……?
顧遲勉強再提起劍,天知道他現在連維持淩空姿态都有些力不從心。
看出青年已是強弩之末,道乾也并不急于取勝,再多消耗些對方的體力……作爲修士卻身體衰弱便是青年最大的弱點,縱然天資可稱曠古絕倫亦是無用。
由劍引動潛伏于心底深處的惡念。對青年如此令人豔羨的修爲進境,誰能說……不曾有過妒忌?
隻是無人表現出來罷了。
再一輪交戰,靈力就接近被抽空……維持不住淩空姿态,劍尖抵于地面,顧遲撐着劍不住喘息。
身體深切的疲憊感讓他甚至連動下指尖都覺繁瑣。
「爲師現在動身,盡快回來。」
「……好。」
他承諾過……
顧遲低低喘息着,握劍的手再收緊幾分。
心一狠。
“你竟……”自毀元嬰。
大約是爲眼前情景所震,道乾的意識有了一絲清醒,但很快這一絲清醒在手中劍的作用下,再度消彌。
自毀元嬰以獲得短暫的全盛狀态,顧遲以狂轟亂炸的粗暴方式向道乾砸去數輪術法……甚至召出了五行仙靈。
此後揮出的道道劍氣皆攜破開長空之勢,但仍有意規避一衆弟子。
這種程度的攻擊,道乾就是再有什麽防禦法寶在手也不可能完全接下了。
剛化解下半數術法,之後的劍氣又來得過□□猛……閃避不及,道人的右臂頓被卸下,鮮血淋漓。
“結陣。”歸讕沉聲對周遭弟子喝到,若不是他爲鑄劍把靈力消耗殆盡,早加入去二對一了。
包圍覆雲城的結界再過半個時辰就會消退,這半個時辰之内就必須把人拿下。
這點顧遲自然也是知道的,他雖不知法寶能可維持的具體時限,但結界要圍住這偌大的覆雲城,必然不能維持太久。
隻要再等一會……
“長琴。”顧遲低念了下自家徒弟的名字,好讓自己能更清醒些。
他若回不去,這些人豈不是會故技重施,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他的弟子?
可是這一會……真的太難……
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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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脫力至……握不住手中的劍。
「爲師現在動身,盡快回來。」
「……好。」
……他失信了。
其實與其說青年是被覆雲掌門弑于劍下,不如說是力竭而亡……雖然道乾手中的劍也确是刺入到青年左側腹部。
劍身之上暗芒一瞬流轉,就似乎是要将青年的魂魄縛入劍中……
然同一時刻。
被青年脫手落于地面的長劍再度铮铮作響,如覆清冷雪霜的劍身泛起幽幽淡光。
再下一刻,空間異象突生。
扭曲成漩渦狀的空間出現一瞬,就這一瞬的出現消失,青年與他的劍也随之不見蹤影。
遠在即墨一俊雅深秀的年輕男子此時仍沉靜撫琴,尚不知曉……
失去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