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十分俊秀深雅,身上白衣素簡而無多餘綴飾,顔色與其半束于身後的烏墨長發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眉目微斂,神情顯得沉靜溫和。
不需‘宛如’,這确是一名被谪貶至人間的仙人。
顧遲早前一直覺得,無論自家徒弟的模樣如何變換,相處起來都是一樣的。但等長琴真正換到一具成年的軀體之後,顧遲大大隻能萬分沉痛地表示——
一樣……個鬼啊。
相處時與以往不同的地方,尤其表現在許多細節上,難以一一描述。
“師尊。”覺察到青年的神色略微有異,長琴于是停下撫琴的動作喚了他一聲。
顧遲:“………嗯。”
反應遲鈍了好一會。
因爲顧遲剛想起不久前他在瓊華,爲調節氣氛與自家徒弟說的那句‘就算你渡魂之後的身體模樣生得很醜,爲師也不會棄嫌于你’……
結果此次渡魂,自家徒弟在徹底适應下新的軀體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召出一面水鏡。
那時長相俊秀的年輕男子往那鏡面匆匆看了兩眼,轉過頭來與他說:“長相尚可,應是不至于讓師尊棄嫌。”
這一句就讓顧遲大大失語了片刻……好吧,還有些失笑。
說起來那日夜幕深沉,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且把人從水裏撈上來後,那人頭發散亂,把面容遮住了大半,根本無法看清長相……
再者那種情況,也不可能真去注意這所謂的容貌皮相。
“如何了?要這般看着爲師。”顧遲大大發現在他應聲之後,對方仍把雙手靜放于琴面不動,指腹似乎輕按着琴弦,目光卻望向了他。
長琴:“………”眉眼微垂。
隻是想看,并沒有什麽原因理由。
要是換做對方還是在年幼軀體的時候,顧遲的手指不定都摸到他頭上去了,但現在……
顧遲大大猶豫了那麽一會,而就在這一會,喉間的不适感突然湧上。
“咳咳……”
俊秀深雅的年輕男子站立起身,走至着青墨衣袍的青年身旁,伸出手把青年半抱住。就像青年曾對他做的一樣。
“……師尊。”主動做出‘抱’這個動作的人,當前場景看起來卻像是他依賴于被他抱着的青年。
青年從不對他隐瞞事情,隻要他問,那就必然會得到回答。于是長琴就知道他的師尊修爲其實早已越過元嬰期,但卻停滞于化神期多年的事實。
所以青年那時才與他說‘修不成’。
“師尊再予弟子一些時間。”長琴低聲說着,狹長眼眸半斂。無論是何種方法,隻要能讓這人好起來……
什麽,你問顧遲大大?
早懵了。
被自家幼年版的徒弟抱住,和被自家成年版的徒弟抱住……
這感覺簡直天差地别好嗎?!
顧遲:“…………”
還懵着。
等懵完之後,顧遲大大發現自己已經躺上了軟榻。
“師尊昨夜隻睡了三個時辰。”長琴制止住青年想要起身的動作,眸中神色清和,卻是不容拒絕地爲之拉上了薄被。
昨日夜間,青年把從天山取回的寒珞玉魄打磨成弦,結果一忙就臨近晨間……隻這最後一次,他不會讓對方再折騰自己的身體。
于是顧遲大大隻好安分躺着,但阖眼之前,他對正垂斂着眉目的年輕男子道:“爲師半月前于天山尋得的寒珞玉魄隻夠打磨成六根琴弦……餘下一根,待爲師改日再……”
“琴是死物。”長琴打斷道。
即便于最初他自身是鳳來琴所化,隻琴本身而言,仍是死物。且真要說起來,他一開始也并非是完整生靈……
雖衷愛琴,但眼前人于他而言比更琴重之百倍。
“琴總是會斫好的,弟子不希望師尊過于勞累。”說着,長琴走回至臨窗的位置,于琴案後方坐下。
修長好看的雙手再度撫上琴身,長琴對躺卧于軟榻上的青年微微一笑:“弟子爲師尊撫琴助眠可好?”
徒弟這麽體貼,當師父的如何能拒絕得了……顧遲大大點了點頭,阖了眼。
琴音袅袅,而後不到一刻鍾時間,顧遲就已陷入了沉沉睡眠。
畢竟長琴所彈着的是于上古時期能讓燭龍之子都睡着琴曲,即便現在作爲凡人彈奏,琴曲效力有所下降,讓一個本就對他毫無防備的人入睡也是輕而易舉。
琴曲未完,琴音已停。
身着白衣的年輕男子靠近至床榻邊沿,低下頭去,目光仔細地描摹着塌上青年的面容輪廓。
每次渡魂,他都會遺忘一些事情。
至于具體缺失哪部分記憶,他無法掌控。
慶幸的是……這次渡魂他并未遺忘任何與青年有關的記憶,從遇見至今所有經曆的事情,他都記得十分清楚。
目光描摹完了,年輕男子修長好看的手就碰上了榻上青年的面頰,尤以食指指腹,輕輕描畫過青年的眉目。
“師尊。”
理所當然是無有應答。
他所見‘人’……表達心悅喜愛的方法……
長琴半俯下身,終于碰觸到青年淡色的唇瓣,他是把自己的唇貼靠上去,力道極輕地……
蹭了幾下。
又好像不是這樣?
‘親吻’這個動作……
碰觸到的淡色唇瓣很是溫軟,長琴沒舍得一下就離開,于是在稍退離開後,他又再其上輕碰了碰。
當然,自身體衰竭以來總一睡難醒的顧遲大大……
對以上事情毫無所知。
再兩個月。
天光破曉之際,所有修爲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察覺到天際異動。
“天降異象……”顧遲擡眼望向翻滾的雲層,越往東南方向,遠遠即可見雷霆從九天之上連番砸落,毫無停歇之意。
應是有仙品以上丹藥或神兵現世,但這看起來卻似乎……
非是祥瑞。
青年微蹙着眉,清雅的眉眼略略垂下。
東南方,不就正是覆雲城的方向?
顧遲又想起他好幾月前在城中所見的鑄劍石室,覆雲這莫不是鑄劍鑄出麻煩來了……
思忖着,身上的傳訊玉簡就應景地起了動靜,然其上并無現出字迹。
“長琴,爲師回覆雲一趟。”
方才的天際異動全無引起年輕男子的注意,仍垂斂着眉目,坐于臨窗位置安靜撫琴。但聽聞青年的話語……
琴聲頓停。
長琴停下撫琴的動作,目光望向正于門旁觀望遠方的青年。
“去還因果。”想了想顧遲大大還是把‘回’改爲‘去’,微頓片刻,又道:“待此因果還完,爲師就再不欠覆雲什麽。”
“再者,寒珞玉魄……爲師記得覆雲城中尚有存餘。屆時用丹藥交換一些回來,便可爲你打磨最後一根琴弦。”他答應自家徒弟要斫的新琴……因缺少必備材料,直至今日也還未斫成。
此言語期間,顧遲就看着原本靜坐于臨窗位置的年輕男子起身漸走到他面前。
“爲師現在動身,盡快回來。”對方在那面前微垂斂着眉眼,看在顧遲眼裏,就與之前的年幼身影重合。
其實……還是一樣的吧。顧遲擡起手,輕放在其頭頂上:“此回煉的丹藥需有人看顧火候,還得勞煩長琴留下來替爲師照看一二。”
長琴:“……好。”
青年說要暫離開,望着眼前人溫和清雅的眉目,長琴不知爲何心中一跳……但還是未做出伸手去攥住其衣角的事情。
成年的軀體,有些動作就不那麽适合去做。
可是再次之後一日……
兩日。
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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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已過……
不見歸人。
心一亂,原本清淡從容的琴曲意境頓轉,如彈奏之人此時的心境,其音韻也似沉冷下幾分。
長琴于是停下了撫琴的動作。
被青年以溫柔安撫彌平已久的……漂泊于人間的不安定感……
再度生起。
按下心中情緒,他動身去覆雲城尋人。但待他剛至祁山山下時,他卻聽聞了他心念着的人的……
死訊。
“你也聽說了仙門大會的事情?”
“要我看……覆雲城的人是已經瘋了。不過是鑄了把看起來稍微厲害點的劍,就想讓一衆派門認其爲首,仙門大會什麽的……當個笑話看看也就算了吧。”
看身上服飾,此正對話着的兩人分别是懸圃和天墉城的弟子。
這時另一名修士加入了談話:“但我聽聞……覆雲城的奉劍長老因極力反對此事,被其掌門以‘阻礙派門傳承’爲由,弑于劍下了。”
長琴:“…………”
“這……你、你确定情況屬實?就算是極力反對,也不至于要殺人吧……況且以這位前輩的能爲……”
“此事是七日前師尊告知于我的,師尊所言自然是不可能有假。”
長琴:“…………”
“那……”
他已再聽不進了。
隻有腦中名爲理智的弦崩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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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雲城?沒聽說過呀。少恭哥哥真厲害,什麽都知道。”一名長相十分嬌俏可愛的小姑娘雙手合十置于身前,明亮的杏眸中充滿了對未知事物的興趣。
旁邊着一身近似南疆風格的服飾,容貌明麗的少女也露出晴朗笑靥,對前方低着頭神色寡淡的少年問道:“是人間的修仙門派啊……蘇蘇你聽說過嗎?”
“不曾。”被問話少年向來沉默寡言,回話也總是簡短。但其實他有認真思考過對方的問題,把過往記憶翻了一翻,而後才開口回答。
“如此久遠之事,你們不知曉也屬尋常。”
一襲杏黃衣衫,正微笑着的青年長相十分俊秀深雅,眉目微彎下幾許弧度,端是溫潤如玉。
也無人發現其笑意并未達至眼底,那雙看似溫和的深色眸中,實際卻是一片冰冷空無。
甚好……
甚妙。
青年此時于唇角略微勾起的弧度是一抹難得真實的笑意,隻不過……是冷笑。
再入盛局,百代不衰……
他就偏要這‘覆雲’二字被世人遺忘,無人記識。即使在九州之内所有派門的史載藏書中,也記不上寥寥一筆。
順便也讓這些人的魂魄,與他們費盡心思所鑄成的那把‘神劍’同在,陪他仔細目睹……祁山如何崩毀,覆雲城又如何随之倒塌至四分五裂。
魂魄被縛于劍中,隻能眼睜睜看着心愛事物被逐步摧毀卻無力回護……
這等滋味,想必十分美妙。
“少恭哥哥,那……那座叫天缈峰的山上是真的有隐居的仙人嗎?”小姑娘再滿臉好奇地詢問。她剛才聽到祁山崩毀,但仍有一座山峰兀自屹立,完好無損……還聽青年說這座山上建有一間竹屋,其内住着一名仙人。
仙人啊……她還沒見過呢,真想去見一見。
“自然是有。”着杏黃衣衫的青年仍微微笑着,答話時言語未有停頓。但在言及最後一字時,深色眸中才真正有了淡薄的溫度。
有。
千百年前,他曾遇一人……
讓他心甘情願忘卻累世渡魂所經曆的苦難,隻想與之一同,完滿地度過那一世便好。
「要叫師尊。」
言猶在耳……
人卻已非。
“少恭哥哥,襄鈴還有個問題想問……但問了你能不能别生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青年回以微笑:“自然是不會生氣。”
“就是……少恭哥哥昨晚在房間裏望着那把琴隻有六根琴弦,襄鈴認得做那琴弦的材料,小時候在榕爺爺那裏見到過。”小姑娘略微踮着腳,其實有些不好意思。
她昨天夜裏化作狐狸形态在客棧裏亂轉,不小心竄進了青年的屋子裏……當然在發現那間房間是青年所住時她就馬上離開了,一刻也沒有多留。
但就是那匆匆一眼,她看到了一把琴。不是青年平時彈奏所用的那把,是一把隻有六根琴弦的瑤琴。
“襄鈴是想問少恭哥哥你需要這材料嗎?襄鈴可以跟榕爺爺要一些給你。”小姑娘巧笑着,望向青年的目光隻是單純的善意。
那最後一根琴弦應是崩斷了,找不到材料修補才一直空缺着的吧。
青年唇邊笑紋卻由此淡下幾許,微垂斂下眉眼:“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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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看來,對生死之事毫無執念者,乃是世上數一數二幸運之人,因爲……那個人一定還沒有經曆過真正絕望的别離。”
聲音輕,且緩……無帶太多情緒。
着杏黃衣衫的青年眉眼謙柔溫文,微垂的眼簾遮掩住了明滅的眸光,無法看清其具體神色。
他最心愛的人……
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