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顧遲開口,不遠處形貌俊朗的墨衫男子眉峰微挑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還能見着活生生的顧師弟,當真是不錯。”
“裴元師兄。”能聽出對方語句中的關切之意,但顧遲同樣也清楚對方是完全不認同他的這次出行,現是有幾分秋後算賬的意思。
“咳咳咳……”顧遲擡手掩唇,面容未被遮掩的其餘部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漸蒼白。
于是秋後算賬……沒了。
兩人皆師承于醫聖,關系比之于拜入其餘六聖門下的弟子實際是更爲親近許多,
“阿遲。”裴元因着清晰的咳聲而微蹙起眉宇,照這種情況下去,這負累已重且持續衰竭的身體還能支撐幾年?
醫聖曾言顧遲此疾爲先天所成,人力無法更改,至多隻能做到延緩。本來以他這師弟極出衆的天賦言之,若能假以時日,定是毫不遜色于他,甚至于比他更爲出色也說不定。
所以說方法不嫌舊,能管用就好。顧遲漸平複下咳聲,把旁側那隻用爪子在他背上輕拍着的黑色大貓呃……是把旁側那用手在他背上輕拍着的卡盧比給領了過去。
裴元這時才冷淡地望了在場的第三個人一眼,仿佛剛才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存在。這位藥王首徒,萬花們的大師兄,對待自家人與對待外人的态度向來泾渭分明。對萬花弟子可稱和顔悅色,對外人就那叫一個不冷不熱、不鹹不淡了。
“他的雙目在沙漠爲烈陽灼傷,師弟學藝不精無能醫治,故想請師兄指點一二。”顧遲微泛白的面容暫未恢複過來,但墨色的眼眸可見仍沉靜如初,無掀起半點波瀾。
萬花門下弟子,大抵骨子裏皆具幾分清高淡泊,間接地對事即不喜彎繞,開門見山的交談方式顯然更加适合。
“别動。”
對修習暗殺技藝的人而言,排斥他人的過分靠近幾乎是本能一般的習慣。但爲顧遲所言,卡盧比仍一動不動地站定在原地。
裴元觀視完了異族人的雙目,沉吟不過短短幾秒:“要治是不難。”
話音落後不久,顧遲就到手了一張寫着十數味藥材名字的宣紙,其中幾味還是萬花谷獨有的奇花異草。
怎麽說……幸好他是個萬花。
“敷藥之時……”裴元頓了頓,斟酌着說道:“是會有些疼痛。”
那大概就不隻是‘有些’而已了。顧遲還記得大約半年前有個來萬花谷求醫的人,在他這師兄口中的‘有些疼痛’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爹喊娘。
考慮到這點,顧遲特意調配了藥性溫和的湯藥用以止痛,然而很可惜地并沒有它出場的機會。
“好了。”再不知是第幾次把紗布固定完畢,自開始醫治到今日已是過了将近半個月的時間。
離完工之日不遠了,顧遲在心裏計算着。
“記得在痛得受不了之前就要告訴我。”顧遲不怎麽放心地又再叮囑了一遍。止痛的湯藥即便藥性溫和,多少還是對治療效果有所影響,大概會略微拖慢進程。所以能不用還是盡量不用的好。
但對方實在是太過安靜了些,無論疼痛與否都同樣一聲不吭,而他從對方本就蒼白的面容也看不出端倪。
雙目纏着紗布的卡盧比聞言後如習慣一般點了點頭,薄抿的唇瓣邊緣牽起了幾許弧度,異族人過分好看的面龐上勾勒出一個淺淡微笑。
“顧遲……”卡盧比頓了頓仿佛在思考,繼而微低下頭把額輕抵于顧遲肩上,呼吸輕緩:“不痛。”
能靠近的話,強烈的痛感也仿佛變得極不明顯,輕易就能被壓制下來。
靠近、碰觸,或隻是聆聽聲音也好,都能讓他的心神得以平靜……不再回想過往那些真正令他痛苦不堪的事情。
行行行好好好,兄弟我敬你是條漢子。顧遲大大對此表示肅然起敬。
好吧實際是顧遲在替卡盧比敷藥的時候,手背上不小心沾了點,沒過幾秒就感覺那叫一個火辣辣的痛。
這時映入顧遲眼中的是異族人明顯發質柔順的深灰色長發,因對方正把頭低着輕抵在他肩上。
記憶中這一頭深灰色的毛啊不……是頭發,撫觸時的手感相當好……
這麽說吧,如果有一隻大貓乖乖趴伏在你身上一副任你撸随便撸的樣子,你能忍住自己撸貓的**嗎?
卧槽這根本……
不!能!忍!
于是顧遲最終也沒能忍住自己摸上那一頭深灰色長發的手,在大貓全無抵抗意思十足溫順的情況下,心情愉悅地順了好幾遍毛。
“那提亞……”如同自語一般的極低喃聲,異族人蒼白俊美的面容逐漸被難言的虔誠所占據。
如果在這樣溫柔的安撫之下,他的所有痛苦都是能被驅離的吧。
苦難折磨,亦或是痛苦不堪的絕望困境,與族人共同信仰的光之神不曾回應過他的呼喚,也不曾對他施以援手。
神明絕不該是如此虛缈的存在……
“嗯?”顧遲發出一個代表疑問的單音。跟對方離得這麽近,他想不聽見對方所說的話都難。
說實在的,這三個音節對顧遲而言都不算陌生了。畢竟從卡盧比口中,他就已聽了好幾次。
不過他剛才好像并沒有做什麽能讓對方感謝的事情?如果順毛也算的話……那當他沒說。
在聽見溫然應聲的一刻,異族人本就并不放松的身體更是驟然繃緊。他擡起頭,如果沒有那幾層紗布阻隔,他現在大概是正目光專注地深深注視于顧遲。
神明該是會在他經受折磨痛苦時救贖于他,在他祈求呼喚時回應于他。
将他于無望的困境中救出,甚至溫柔地安撫驅離他的痛苦。聲音清潤而溫和,比任何其他聲音都更爲動聽……
“卡盧比?”先是于接近眼角處的地方傳來被碰觸的感覺,異族人修長的手指觸感溫涼很是明顯。雖是不明其因的訝異,但禮尚往來,顧遲也由着卡盧比摸索他的臉。
聽聞喚聲,異族人倏地頓下動作,略微低下頭顱如同等待指示一般。有幾縷深灰色長發因着姿勢垂落,與纏于雙目之上的純白紗布交觸,對比分明。
沒事你繼續摸。
然而這種話并沒有說出口的可能,但顧遲發現他如果不說話,這場面看起來真像是要就這麽僵持到天荒地老。
“無事。”看不過眼,顧遲說完後還擡手把異族人垂落下的幾縷長發給重新撩了回去。
是允許的意思吧。這麽認定着,異族人漠然寡淡的眉宇刹那間變得柔和,動作近乎小心翼翼地繼續摸索那張對他而言仍屬未知的面容輪廓。
神明該是……
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