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哼。他們從理智的角度無法不認可自己的計劃,卻又總是這樣冷嘲熱諷。一件事覺得對就去做,覺得錯就不要做,這是多麽簡單的道理。可偏這世上沒幾個人懂的。
在這一點上,他們當真比不上自己那個兒子。
一群假仁假義的東西罷了。難怪這世界會被他們搞成這樣子。
他如此想、剛回到後廚,跑堂的便湊過來低聲道:“發現李雲心了。”
因這個消息,李淳風松了口氣。
“他在哪兒?”
跑堂便引着他走到大堂中。再向門外一指:“您瞧,那兒。”
于是看到李雲心正坐在這鴻泰樓所在街道的另一邊、斜對過兒。那是一家早點鋪子,本不該開在鴻泰樓附近。可鋪子主人原本是鴻泰樓掌櫃的連襟,于是酒樓中一些住宿客人的早點就從這鋪子裏拿。
現下剛過正午,鋪子要關張。不過李雲心獨占了一張街邊的桌子在吃東西,掌櫃的就在店中伺候着。看起來臉上沒什麽不痛快的神色,該是得了許多錢的。
李淳風看了他幾眼,邁步走出去。讓過兩輛馬車就到了另一邊。再走上幾步,進店鋪中。瞧見李雲心面前的桌上擺的是油炸果子、糖餅、糖蒜、鹹三絲,另有半碗加了十足料的豆腐腦兒。
便走到李雲心對面坐下,笑着看他:“聽說你這幾天去見了容帝,結果鬧得不愉快。是怎麽了?”
李雲心哼了一聲,将勺子擱進碗裏:“想去看看老朋友。結果這個老朋友很沒意思。又想起之前還有位老朋友,也想見見。可沒找到人。”
李淳風笑着說:“讓我猜猜。你的朋友不多,深交過的更不多。那麽……是想要見蘇玉宋?”
李雲心輕歎口氣,又将勺子拿起來。小口小口地吃——不是在填飽肚子,而是在品嘗——邊吃邊道:“你猜對了。不過他現在不叫自己蘇玉宋——他那個名字已經被從前的僞聖用了——隻叫自己蘇生。上次分開的時候他那個化身已經曆劫圓滿,該又有個化身行走在世上了。我以爲自己如今是太上、該能找到他。可一點頭緒都沒有。”
李淳風便想了想:“從前的聖人,又是一路紮實修行而來的,必然有些自己的獨門手段。”
于是李雲心擡眼看他:“是了。所以……”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但猶豫一會兒、還是一笑:“算了。”
李淳風立即道:“現在我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但凡我能做的,都會爲你做。”
李雲心笑笑、挑挑眉,并不做聲。還是又吃了幾口才說:“所以啊。一路修行基礎紮實,就是很方便。”
“但我的基礎不紮實。”
“是這事。”李淳風的目光變得柔和,笑容也變得溫暖,“好。雲山要積蓄能源需要些日子,那謝生改造也慢。橫豎無事——我來爲你補一補。将從前沒有對你講過的,都對你講了。”
李雲心淡淡一笑:“再用不着說那種話了。”
他看着愣了一下的李淳風:“什麽能爲我做的都要爲我做、對我如何愧疚之類。說實話——”
他盯着面前空了碗看一會兒,搖搖頭:“你給我的夠多了。”
李淳風的嘴唇忽然微顫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失聲道:“雲心……”
李雲心凄然一笑:“你還不知道我的前世吧?”
“我的前世,就過得很沒道理的。我從小是跟着一個老頭子過的。”
他開始毫無保留地說自己的過往時,還算是正午。可待他一點點都說完了,日頭便又西斜。街上起了風,吹得幾根枯枝和幾片從前些天剛剛消融的積雪之下露出來的枯葉在街面上蕩來蕩去。往來的行人畏懼這初春黃昏時的寒意,裹了衣裳匆匆地走。
店外的街角有兩棵老樹,還未生出繁茂的葉子。襯着天光,倒顯得蒼涼。那鋪中掌櫃的一直遠遠陪在兩人身邊,生了個爐子,爐上坐着熱水。偶爾來添茶換水、或是聽着吩咐往附近的别家鋪子裏買些零碎吃食。
他耳中所聽到的雖與李雲心在說的相去甚遠,可也漸漸意識到這兩位本不該出現在他這店中的貴人……好像都動了真情。那年紀稍長些的,邊聽邊歎。起初聽時還有些好奇的神色,可聽到後來便神情肅然,該是被什麽話深深觸動了。
至于那年輕的公子,臉上的神情雖沒什麽大變、而始終是淡淡微笑着的,可以這掌櫃這麽多年的閱人經驗來看,那該是在強顔歡笑——似是所說的事到如今也不能釋懷。
掌櫃的對他們所說的内容很感興趣。然而話是一字不漏地聽了,卻就是鬧不清楚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但心裏也不甚在意,隻忙着自己的事、看着。想今夜可以睡個好覺,明天也不必開張——年輕的公子給了他一錠金子,他今兒一天把一年的都賺回來了。
等這掌櫃的燒了第四鍋水、打了第三個盹兒、清醒過來起身亮燈時,李雲心才擺弄着面前小碟中的葵花籽,一笑:“上輩子那種感情。要在很多人眼裏,算是那老頭把我虐待到大的。可在我那裏……卻能從那些經曆當中體味出些溫馨來。”
“到這輩子……我生下來,過了那十幾年。雖說之後都在怨都在恨,可說心裏話,我知道自己已經知足了。”
“你給我的,比那老頭子給我的多。我就想,算了吧。你我這樣的人……作什麽小兒女态、要那所謂的十全十美、不存任何私心的感情呢?”
“你到底不是無情人。你隻是個理性的人。兩者發生了沖突,你會選擇理性。偏偏在你我這樣的處境,這種選擇太多了。所以你在海上帶走了上官月,我就不擔心她。我知道你會好好照顧她。”
這時李淳風已潸然淚下。
他用手抹了臉、胳膊撐在桌上沉默好一陣子,才放下手歎息:“我從前不知道這些事。不然……唉。”
“所以你爲我做的已經足夠了。”李雲心笑笑,“從前算是我任性,從前算是你犯錯。到如今……都忘了吧。”
李淳風連連點頭,卻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窗外便起了風。
這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起身離了小店——李雲心随李淳風回到鴻泰樓去。
天漸黑了,風更冷。街上行人稀少,燈也亮起來。但就在這雙虎城的北邊城門樓上,有兩人并肩站立着、往鴻泰樓這邊觀瞧——其實早些時候,視線是一直沒離開那小鋪的。
“真是……棋逢對手,将遇良才啊。”那長舌的白衣人感慨萬千,“精彩,精彩呀。”
長舌的黑衣人則冷哼一聲:“不愧是父子倆。”
“嘻……要是不忙,我真想留在這兒看上幾天的好戲。瞧這心懷鬼胎的兩個人演父慈子孝,可比什麽都有趣。”
黑閻君便又哼:“你還要偷懶的麽?詐死之後就一直都是我在忙,如今你又想看戲——當心被李淳風發現,起了疑心。他那人可比李雲心還要狡詐。”
“好了好了,我隻是感慨幾句罷了。”白閻君嬉笑,“走吧走吧。忙咱們的去!但可先說好——再遇着那蘇玉宋,我來勸。咱們時候不多了,别壞了大事!”
黑閻君哼了一聲。于是兩人随風而起,化作煙霧散去了。
而後是四天極平淡的日子——在尋常人眼裏,還該是極溫馨的。
李雲心留在鴻泰樓,向李淳風讨教畫道的許多問題。一些東西他自己在這一年間領悟出來了,另一些則要略被點撥之後才恍然大悟。時隔一年,重新授業,卻好像已過了千年萬載。李淳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竟真是将他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沒一點兒的偏私隐瞞。
可他在畫道上的修爲在一年前是李雲心隻能仰望的存在,到這一年之後,便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了。隻過四天的功夫,他便已沒什麽能教的了。打第五天開始,這授課便結束,變成兩個人共同的探讨。
在這些日子裏,春回大地,天氣轉暖。兩人之間情義漸笃,仿佛又回到居住在深山中的那段時光。
便在第七天的時候,李淳風将筆擱下,笑着搖頭:“雲心,我已沒什麽能教你的了。往後這畫道一途便無路可走,都是待你開辟的險峻山峰了。到今日,你真正成了畫道的宗師。”
李雲心也笑起來。兩人此時坐在鴻泰樓第四層的客房中,陽光自窗戶透進來、落在桌面的紙上。他盯着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紙、一擡手:“哪怕我算是宗師,也隻是陸上的宗師。另一位大宗師可在那邊。唉……前些日子忙着活,這些事很少想。到這些日子你又教我這些……我又體會到從前的感覺了。”
“從前你從無到有地教我,我就每一天都覺得新鮮。天亮了,我醒了。就想今天要學什麽好玩的東西。偏偏那時候還得裝小孩子貪睡,就閉着眼睛捱上好一會兒——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李淳風哈哈大笑起來。笑罷,沉默片刻。
李雲心便問:“在想什麽?”
“不然……”李淳風想了想,擡眼看他,“你要真想再學一些……我可以再找一次陳豢。”
“當真!?”李雲心叫起來,眼中都是驚喜的光,“眼下可以麽?”
李淳風又猶豫片刻。
“可以。當然可以。你想學想問的,我都叫你學了、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