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做好了對方怒氣沖沖的準備,可卻是眼下這麽個古怪局面……
他輕咳一聲,開口道:“那麽老祖是爲了浩瀚海大陣而來?”
老人笑笑,歎口氣:“唉。龍王叫人帶大軍去攻打那個陣——”
“不是我叫的。”李雲心說。
老者擺擺手,似乎說“反正都是一回事”:“不就是要将小老兒逼出來麽。唉。倒不是我不想和龍王見面……實是此前有諸多不便。”
李雲心又皺了一下眉。意識到眼前這位萬年老祖——如果是真的——或許很難對付。
什麽樣的人好對付?
遠的說,九公子那樣的好對付。沒什麽心機,想怎麽設計都可以。
月昀子、蘇玉宋、卓幕遮那樣子的也好對付。雖說修爲境界天差地别,但本質上都一樣——他們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認爲天下一切盡在掌握,自己是天底下有數兒的聰明人。這樣的人,隻要自己掌握的信息比他們多,甚至隻要多出那麽一點點,他們的自信就會成爲自己最大的弱點。
因爲修行功法的緣故,玄門修士大多自信。這是他們的先天缺陷。
近的來說,東海君、浩瀚君那樣子的也好對付。他們不像玄門修士那樣自信過頭,懂得審時度勢,也懂得把握人心。可會将自己的敵意流露出來、會将自己的姿态擺高。因而會令人警惕,從而細細思量。一旦心智計謀皆高過他們,這些也就不足爲患了。
可是如同眼前這位……
乃是堂堂的無生仙門老祖。放眼這天下,也算是頂尖兒的人物之一了吧。
卻在自己面前現出了謙和的面目,說話時更是一絲兒火氣也沒有。倒仿佛是自己是主上、他是臣屬一般!
這種看不透心思、又能擺出低姿态的人,是最難對付的了。
于是李雲心愈發謹慎起來。
“的确是存了想和您見面的心。”他既不叫自己表現得如對方一般謙和,也不表露出敵意來,“隻能希望這種法子能将您逼出來。因爲我覺得,咱們爲敵爲友,眼下似乎隻在一念之間。”
老人認真地聽了他的話,略往前傾身。真誠地看着他,擺出掏心掏肺的模樣來:“龍王,其實還是信不過咱?是覺得,咱們和那些個玄門、木南居一樣,都有自己的用心,用利用龍王來的?”
李雲心就笑了笑:“誰沒有自己的用心呢。所以說,是。做棋子的感覺不好。”
“那麽……”老人搓了搓手,“要是咱們是龍王的棋子呢?”
李雲心眨了眨眼:“嗯?”
“龍王今非昔比啦。”老人笑着說,“如今天底下誰還敢說能将龍王掐在手裏呢。要麽是盟友,要麽是敵人。不想給自己惹麻煩的,都不會盲目樹敵。這一點,咱們兩個的心思不是一樣的麽。龍王不想稀裏糊塗就和咱們開戰,咱們——要不是迫不得已——又有什麽理由招惹龍王呢。”
“小老兒,隻是想回陸上去。浩瀚海裏這個陣,隻是爲了這麽一件事。回到陸上,重塑玄門正統。龍王要在海裏做什麽,可跟咱們沒關系。非但沒關系,咱們還能在陸上幫龍王做些事……”
李雲心擡起手:“老祖快人快語。可這姿态未免放得太低。配不上您的身份,我聽了心裏有疑惑。”
“且……隻爲了重塑玄門正統。”李雲心低歎口氣,在心裏想起有關天人的事情來,“有朝一日老祖你知道了所謂玄門正統究竟是什麽……想法也許就會變了,也想要參與我的事情裏來。”
老人笑起來:“龍王是想說天人不是什麽神……也算是人吧。這個,小老兒知道得或許比龍王要早些。”
李雲心愣了愣。而後皺眉看他:“你說什麽?”
“龍王也該是知道的。不然爲什麽對龍島勢在必得呢。龍島啊,和天人有關的吧。”老人向李雲心眨眨眼,像是個老頑童,“這麽些日子,咱們掌握了龍島的門戶卻一直沒什麽動作……龍王也該清楚我說的都不假了。咱們對龍王要做的事情是當真沒什麽心思。要不然,爲什麽不奪了龍島呢。”
無數個念頭從李雲心的腦海當中劃過。萬年老祖号稱壽元四萬年,如今又作此驚人之語……
“你知道什麽?”李雲心脫口而出。
“天人不是神,是人。”老人微笑着說。神情看起來仿佛洞悉世情滄桑,眼下也都看淡了,“他們傳下了天心正法不假。但是麽……也隻是力量強大些罷了。龍王說我如果知道了玄門正統是什麽,想法就會變了。說得倒也沒錯兒。剛猜出這件事的時候,的确有别的心思。”
“可這麽四萬多年下來啊……咱慢慢地想明白了。”老人捋了捋胡子,“天人是人、是神,有什麽打緊呢。當初傳下正法說牧養萬民——這件事是真是假,又有什麽打緊呢。”
“唉……這世上既有妖魔爲禍、既然黎民百姓過得辛苦,就總該有人主持規則,給他們一片樂土。從前的玄門做得不好,小老兒想好好做這件事。隻與天下的百姓有關,和天人是真是假無關。”
“所以,才說和龍王要做的事兒沒什麽關系。才說,或許咱們才是龍王的棋子呢。唉……你們,要做的事情,關乎天道的秘密、興衰。可小老兒我,隻想爲世間做些事罷了。你們是帝王将相登台唱戲,咱們,隻想做底下的人。”
李雲心眉頭緊皺。
他能理解這位萬年老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還在慶國的時候,他身在局中爲一枚棋子。而操控他的那些人——真龍、木南居、玄門,都是在因天下大勢而傾軋。在那時的他看來,的确仿佛這位老者口中所言的“帝王将相登台唱戲”——當時那些事情不是他的力量可以參與其中的,他隻能看,也無意加入進去。
經曆許多苦難波折之後,到如今他才站在“戲台”上。可也是到了如今,什麽玄門、龍族、妖魔之間的勢力傾軋——那些在曾經的他眼中看起來高不可攀的事情——卻已經變成可以俯視的小事了。
如今他所圖更大——是這個世界的真相、秘密!
這位萬年老祖的言下之意就是說……他所想的,正是那些如今被李雲心俯視的“小事”。他或許知道些李雲心要做的,然而沒有興趣。
可他怎麽知道的?!
似乎看出了李雲心的心思。這位萬年老祖又笑起來:“我原本隻是個修行人。這世上爹生娘養的修行人。比不得……龍王你們這些人,生來神異,注定要做大事。我隻要在雲端之下,好好爲世人做些事,就算對得起我當初修行時初心啦。”
“你究竟知道什麽?”李雲心意識到今夜、面前的這個萬年老祖,或許是獲得消息的另一個渠道。他盯着他,“你真活了四萬年!?”
“四萬年多年呐。多少年記不清啦。”老人一邊說一邊又往前傾身,“聽說龍王打雲山裏得了不少寶物……沒有玄門曆代宗座、掌門的畫像圖冊麽?瞧瞧我——不覺得眼熟麽?”
李雲心瞪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曆代宗座掌門的畫像圖冊,他當然有。不久之前還看過——謝生對他說玄門曆代聖人的軀殼最後都被降世的天人奪取,那時候他就翻查過其中被狄公奪舍的那位聖人。
也因此,将所有人聖人的模樣都看了一遍。他的記憶力驚人,這麽一看,幾乎都有印象。雖說沒法子一個個地憑空畫出來,但……如果這位萬年老祖的言下之意是說他自己也在那畫像上,他該是在一見到他的時候就能記起來的。
可又這麽看了一會兒,卻仍無印象。
于是搖頭:“玄門曆代聖人畫像裏,沒有你。”
老人聽了他這話愣了愣。随後歎口氣:“唉……原來是這麽回事兒。他們隻錄了聖人……”
歎了這口氣又連連搖頭:“可惜、可惜。我那個時候……哪有什麽聖人。玄境已是了不得啦。我還想着……我也能在圖冊裏露個臉兒呢。”
他說了這句話,李雲心便意識到這位萬年老祖自稱壽元四萬餘歲這件事……極有可能是真的了。
他當初初入雲山,蘇玉宋還同他虛與委蛇。那時候曾對他述說一段過往辛秘——有關黑白閻君的來曆。其間提到四萬多年以前,天人所傳功法尚未完全,玄門當中并無太上,修爲最高者不過玄境而已!
其中便有兩個玄境修士,在夢中得到天人傳授功法。依着那功法修行卻走火入魔,遭到玄門修士群起圍攻身死。身死之後轉修鬼道,爲了得到大量魂魄挑動天下動蕩紛争。而後兩位鬼修不知所蹤,再往後……世上才出現了黑白閻君。【注1】
倘若這萬年老祖說的是真的,他該知道——
“那時候……還沒有黑白閻君呢。”老人感慨地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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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詳見第四百六十五章,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