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月搖頭,眼中似乎盛滿哀傷:“你還不明白嗎?你還不明白嗎?”
她說了這話,右手忽然并成道決、身上流轉淡淡的金光。
東海君瞧見她如此眉頭一皺、低聲喝道:“收!!”
上官月厲喝:“趙之敬你敢——!!”
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東海君有什麽“不敢”的呢?二人所處的辟水精光罩猛地将東海君排出,瞬間收縮成拳頭大小的一個珠子,把上官月籠在了裏面。
她那一聲厲喝的尾音陡然變輕,仿佛整個人一下子被抛到天邊去了。但罩内金光大盛,好像其中籠住了一個小太陽。收縮成球的罩子表面出現一道又一道的赤紅裂痕,可很快都像水波一樣流轉、平息。
東海君将這球托在雙掌之中,臉上的傷與手腕處的傷都已經愈合了。這中軍帳内原本晦暗不明,如今掌中的小球卻大放光明,更是映得他臉上陰晴不定,異常猙獰。
他手中的寶物雖不多,可這辟水精光罩卻算是其中尤其特别的一件。一軍主帥的中軍營帳乃是防衛最爲森嚴之地。而他這中軍帳内的精光罩,則是強中之強。上官月的修爲不低,然而被收在這種東西裏面、且外有東海君鐵了心地源源不斷施加妖力,哪裏能在短時間裏掙脫得出呢。
她在其中隳突喝罵,但東海君已經不是此前那種逆來順受的模樣。因着畏懼失去什麽東西的情感,他如今意志堅定、毫不動搖。這樣僵持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小球裏的金光終于慢慢淡去。
東海君這時候向裏面看,就隻能看到小小的上官月将自己籠罩在一團雲霧中,看不到身形、面龐了。
他長歎一聲,擡手在球上施展一道禁制、令這球變成黑色,才将它慢慢放下。
身子忽然萎頓,坐在海底的淤泥之中。
如此,約過了一刻鍾,帳外忽然有親兵來報:“……君上——”
東海君有氣無力地說:“滾。”
但隔了一會兒,親兵竟還沒走。又道:“是——”
他豎起眉毛:“滾!!”
但門簾忽然被分開,一個人走進來。
東海君勃然作色,猛地站起身。
可發現來者是黃冠子。他愣住,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先生?你怎麽來了?不是叫你坐鎮島上麽?出了什麽事?”
黃冠子微微皺眉,掃了一眼這帳内。
辟水精光罩裏,原本是富麗堂皇的房間模樣。可如今罩子在東海君手裏,這帳就成了紮在海底淤泥當中了。東海龍王此前跌坐在地。如今站起來不及振去身上的泥沙,模樣看着也狼狽。
黃冠子才搖搖頭:“君上安心。島上沒出什麽事。我是擔心你這裏出事,來趕過來。”
目光又落到他手中的小球上:“我聽人來報有高人從蓬萊直撲中軍——這是怎麽了?”
東海君這才安了心。可臉上很快又浮現出生無可戀的神色,重新跌坐下去:“唉……島上沒出事。唉……如今又有什麽用呢?唉……一千年前我何曾想做這個龍王?唉……神君選了我罷了。唉……我當初不去龍島,就不會做這龍王。不做這龍王,就不會遇到小月。不遇到小月,如今也不會有這樣的傷心事——”
黃冠子皺眉看着他。
等他這樣念念叨叨、将剛才的事情都說了,才忽然豎起眉、喝道:“愚蠢!”
東海君怔住了——這一年來,何曾見到黃冠子做出這種表情、說出這種無禮的話?驚詫之間,倒是連發怒也忘記了。
黃冠子不理他,在帳内疾走四步,轉身再喝他,聲色俱厲:“我輔佐東海君一年,就是爲了看到東海君這個模樣麽?!”
“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
“就此休兵?不管海上這些事?歸隐?嘿嘿!”他冷笑起來,指着東海君,“那女人婦人之仁,你也糊塗了麽?!”
“你休了兵,你活得了嗎?她活得了嗎?!”
“我問你,你是真心對她麽?!”
狂風暴雨一般的诘問,令東海君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讷讷道:“我……我……我自然是真心對她我……這一年來我對先生說了許多我和她的事……先生也懷疑我的真心麽?!”
“東海君現在這個模樣,倒叫我不得不懷疑了。”黃冠子看着他,“倘若你真心對她,就該爲她想一想,什麽才是對她最好的、你怎麽才能給她這種好。”
“如果連這些也懶得想,隻覺得自己傷心、委屈,什麽都要放棄——你就不是真對她好,隻是把對自己的好錯當成愛慕罷了!”
“一個男人——”黃冠子咬緊了牙關,“行差踏錯就該去彌補。而不是這般自怨自艾!他該去撐起一片天,而不是由着那天塌下來!”
“一個男人——”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縱被千般誤解,隻要能……能……知道他的錯處、隻要能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背負罵名又怎樣?!”
東海君看着他的樣子,慢慢站起身:“先生,你……”
黃冠子收斂了神色:“東海君明白了麽?!”
“我……”這位東海龍王看看掌中那小球,又看看黃冠子,“請先生……教我該怎麽做!”
來自共濟會的謀士,這才稍稍放緩了臉色:“教不敢當。隻給東海君說些建議罷了。”
“先生請講!”
“我們是爲了李雲心來、爲了幽冥的入口來。”黃冠子舒緩語氣,低聲道,“幽冥入口一事,與東海君、明月夫人都沒有什麽沖突,甚至有共同的利益。”
“獨獨是在李雲心這一件事上。”
“東海君是妖身,又是被真龍神君點化成龍王。原本記不得自己的父母,也沒有什麽兒女,更無此種情感傳承。不能理解人倫當中母子的情感,情有可緣。唉……實際上就是在人世間,又有幾人能理解呢。”
“隻是君上想一想明月夫人便可。許多時候一個人并不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那麽隻要尊重她的念頭就好。她不想叫李雲心死——咱們的事情進行到如今這一步,不也是沒有想過叫他死麽?正相反——”
黃冠子搖搖頭:“此去,還是要引人去救他的。再往後呢?挑逗餘下七位龍王内鬥、叫李雲心一一擊之,不也是在幫他麽?”
“李雲心說他做這一切是爲了自保、爲了助龍王成事,你我都不信。但強者之間的聯合原本如此——在沒有圖窮匕見之前,聯盟便是牢不可破的。”
“東海君做成了這些事,到時大權在握、榮耀加身。有了與李雲心談判的本錢——那麽殺他、不殺他,不就在君上一念之間?”
東海君聽了這一番話,又自己想了一會兒,臉色終于好看些。
但很快又皺起眉頭:“但先生是要李雲心——到時候即便我不殺他……也不是你我合謀害他的麽!?”
黃冠子笑了笑:“幽冥入口爲大。想要李雲心隻是順勢而爲、複仇罷了。我勸君上不要感情用事,難道我自己反會如此麽?君上請安心——”
“既然明月夫人對李雲心的擔憂,已經可能影響我與君上的大計,那麽複仇一事就暫且放下。我們先得到幽冥入口,然後……這件事了,共濟會與東海,再論李雲心的事。到那時候,東海君是爲明月夫人保他、還是繼續同我們合作,也在你的一念之間。”
東海君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黃冠子一擺手、微笑:“剛才已經對君上說過了。強者之間的聯合,并不求雙方所有的目的都一緻。唉……我雖與君上意氣相投。可到底立場還有微妙差異。真到了我們兵戎相見的那一天,若是君上勝了,看在今日我們相交的份兒上,允我來投、繼續爲君上效力便可。”
這些話聽起來情真意切。即便東海君此時也動容,脫口而出:“那麽先生何不現在就——”
黃冠子臉色肅然:“我雖不是君子,但也知道凡事有所爲、有所不爲。”
東海君深吸一口氣、對他深深一拜:“先生的氣節、先生的智謀、先生的風度,都叫我心折。倘若真有那麽一天,我将爲先生封疆、永鎮大洋!”
黃冠子還禮:“那麽,請東海君繼續進兵。浩瀚君此前爲了自己的顔面沒有令全軍進擊,結果适得其反、反叫自己顔面無存。今日他們退兵百裏休整了一日,想必在重振士氣,攻勢必将兇猛。”
“那李雲心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後生是高明做法。但如果等不到援助、反也會成爲笑話。情勢刻不容緩,請東海君即刻開拔。”
東海龍挺直了身子。微微一振,袍服重新現出光鮮的模樣:“也請先生繼續爲我鎮守蓬萊!”
而後大步出了營帳,很快高聲呼喝、調度起來。
黃冠子在帳内站了一會兒。忽然仰起臉、閉上眼睛。再長歎一口氣,拂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