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擡起手輕輕地壓了壓。仿佛是要将東海君的情緒波瀾壓下去。
“東海君。事不在你,而在我們所有的這些妖魔。”他的聲音平靜。可如同眼神一般,也蘊含了某種攝人心魄的力量,“我們這些妖魔,生來就有一種本能——這本能就是對力量和權力的追求。這東西,是本能也是宿命,沒一個人能逃得掉。想要逃的,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會毀滅。”
“所以你說你不想要更強的力量,是口是心非。”李雲心看着他,“你想。而且最終除了對這東西的追求,其他的都會變成浮雲。”
東海君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知道自己再聽下去,可能會發生些不好的事。然而李雲心的話抓住了他的心——他口中的什麽本能、宿命,叫他感到好奇。
這種好奇令他恐懼——爲什麽會對敵人的言語産生如此強烈的興趣?
他略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口道:“什麽意思?”
李雲心背起手,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開口:“有的時候,我無聊的時候,我會和自己玩一個遊戲。”
“我給自己一個特定的人、群體。然後叫自己想,他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追求的又是什麽。”
“從前我喜歡這麽琢磨凡人——揣摩他們的心思,模拟他們的生活。既可以叫我的頭腦更靈活,也可以消磨我的時間。後來有一次,我把這個目标換成了妖魔。”
“本以爲還是會得到和人類似的結果——譬如說這個人出身貧寒,那麽他可能對财富權勢有些追求向往。或者雖然出身貧寒但曾被權力狠狠地傷害過,于是一生都在試圖逃避權力。或者是天生貴胄,那麽到頭來有可能厭倦争鬥,想要歸隐做富家翁。”
“陸上有許多人,人的世界很精彩,有許多事。所以在我頭腦裏所模拟的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好幾種軌迹、路線。其中一些可能又是極端對立的。”
“直到我這樣子去想妖魔。我試了一個又一個、想了一個又一個。最終我意識到……妖魔們最後的人生軌迹,竟然都是相同的。”
李雲心說到這裏,略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對自己的話出神。而後他輕輕搖搖頭:“最後都會死于争鬥。妖魔們的最後目的,就是對于力量和權勢的追求,沒有其他的出路。”
東海君沒有聽懂他想要說什麽,疑惑地皺起眉:“人不是如此?我并不覺得有什麽區别。”
李雲心就又笑:“你現在聽了難理解。那麽我就說得簡單些。”
“許多人構成了一個社會。在人的社會裏,财富與權勢分配不公,有許多的階層。一個人生在人類的社會裏,無論出生在哪個階層,都會有各種追求、選擇。”
“貧苦的人追求吃飽、穿暖。小康之家追求财富、尊嚴。公卿貴胄追求更大的權力——這些東西,可以說是生存需求、安全需求、尊嚴需求等等等等。”
“即便是人間的帝王,擁有最多的财富和權力,也還有需求——可能求長生。人的世界,可以得到的東西和選擇太多了。所以人想要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也就太多了。窮極一生,能看到的、能得到的,都隻是一小部分而已。無論一輩子過得多麽精彩,到終了時都會有遺憾。”
李雲心歎了一口氣:“所以就會有些人,認識到這一點——認識到那麽多的需求和選擇,一個人沒法子都做完全的。因而知道想要不叫自己陷入盲目的痛苦裏,就要有取舍。所以有的人聲稱向往平淡的生活。可這種向往,也并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隻是對于‘求不得’的一種妥協退讓罷了、以免令自己更加痛苦。”
“從另一方面來說,本質上,也是因爲自己的無能。”
“人類的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海洋。由許多的欲望、選擇構成的海洋。每一個人都在這海洋當中掙紮,沒有任何個體有力量浮上水面、超脫于這片欲望海洋之上。”
“但妖魔不同。妖魔與人的差異,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大。”李雲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東海君,“妖魔沒有人的那種龐大社會。”
“陸上妖魔和海上妖魔數量雖多,卻也沒有多到人的程度。每一個妖魔之間的差異之大,也叫咱們沒法子形成人類的那種穩定社會關系。”
“所以在妖魔的世界裏,我們的欲望、選擇,天然就比人要少許多。”
“更要命的是……因爲妖魔的天生神通,又叫這些選擇、欲望,更少了。”
他說到這裏,東海君已慢慢地入了神。這些話說給别的大妖聽,大概對方扭頭就會走,不曉得他在念叨些什麽玩意。可這位東海君是個對陸上的人、人的世界很有興趣的。
然而他雖有興趣,也隻是略知些皮毛。如今聽李雲心忽然開始說人類的社會的本質、妖魔的本質,就好比一個一心追求拳腳技擊功夫的武癡,忽然得到一本高深的神功心法,自然要欣喜入迷了。便因爲這種欣喜,李雲心的長篇大論在他這裏不但不無聊,反而很有趣。
他聽得越發入神,聽到李雲心又說:“我從前做人的時候,也喜歡吃東西。人間的美食,食材其實不是很多。天上地下許許多多的事物,人能吃的隻是一小部分罷了。”
“于是爲了追求好的口感,就在這一小部分裏做文章。什麽樣的做法能叫食材酥脆、什麽樣的做法能叫食材鮮嫩——人對這些變化津津樂道。說是美食的學問。我從前也這樣想。”
“後來我做了妖魔,有一天晚上我和人喝酒。喝酒的時候,用幾塊小石子在火上烤。烤熱了,丢進嘴裏吃。”李雲心笑了笑,“酥脆。遠超我做人的時候,吃過的任何一種食材、做法的口感。那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原來是這樣子的啊。”
“原來人的局限在這裏的啊。他們生活的不是海洋。而是個盛滿了欲望選擇的水族箱。一切都困在水族箱裏,在有限的條件下艱難地做出更多選擇。可如果如我一般——隻說美食——如今我什麽不可以吃呢?”
“要酥脆的,我吃石子。人吃不得。要喝熱的,我去喝岩漿——那種口感人也做不了。天地廣闊,一切都成了我的食材。這隻是一個方面的例子罷了。如果再說别的,譬如華麗的衣裳。”
“人間帝王穿華麗的衣裳,要幾百個繡工繡上幾年。這種東西得來不易,尋常人更沒法子穿。既然不得到就會有向往,就會有别的選擇。可妖魔呢?你我身上的袍子,都是妖力幻化來的。我願意的話,每天可以換幾百種模樣。”
“人的那些需求……可笑的需求,我們滿足它并不會很費力。我們有的是時間——漫長的時間和遠超常人的力量,叫我們可以做到他們難以想象的事。”
“如今這些東西我都不大喜歡了。唯一讓我還留戀它們的,不是它們本身,而是從前爲人時候的體驗。但我知道終有一天,也許是在幾百、幾千年之後,我也會慢慢地厭倦這種體驗的。到那個時候……什麽能叫我滿足。”
李雲心的語氣慢慢變冷了:“我強大。厭倦了美食、華裳、甚至厭倦了男女之情。最終我剝離掉了一切可以被輕易滿足的欲望,隻剩下我自己。那麽我所追求的……也就隻剩下一件事了。”
“絕對的自由。”
“擁有這種絕對自有的前提,就是擁有絕對的力量和權勢。人,不會有這種奢望。但妖魔可以。妖魔可以,也可能會做得到。這——就是妖魔的最終本能和宿命。”
“東海君。所以你現在想一想,你想不想擁有這種絕對的自由?”
最後的一句話仿佛一支利箭,一下子射進這位東海龍王的心裏。他像是在大夢中猛地醒來。先愣,随後退了一步去、瞪起眼睛:“你……你……這是什麽手段——”
但李雲心仍是直視着他:“你想不想要?”
“兒女私情,你早晚要厭倦的。但權力,你永遠不會厭倦。”
“你現在是東海龍王。可你要跪拜真龍,你的力量都來自于她。她可以賜予,也可以收回。你怕我,怕通天君,就是因爲這種不安。”
“你有主宰東海的權力,可你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力。你并不是絕對的自由——如果你想要擁有它,就必須先走出第一步。”李雲心壓低了聲音,“東海君,我可以幫助你,一統這海上。也可以像我從前做的事情一樣,叫你強大到令真龍也對你無計可施。這些事,我做起來得心應手。那麽問題是……你敢不敢要?”
東海君瞪着眼睛、盯着李雲心,驚慌地問出今夜已問過一遍的問題:“你……究竟要做什麽?”
李雲心笑起來:“我想要幫你,幹掉其他的八個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