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無奈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身子忽然一振,猛地暴漲!蒼青色又微微泛金的鱗甲從他的四肢與臉頰上浮現出來。雪白的鬃毛、沖天的雙角也一道乍現。隻一眨眼兒的功夫,巨大的身形便将艙頂都抵住了。狹小的艙室内溢滿可怕的威壓,這潘荷瞪圓了雙眼,額上汗如雨下——
看到龍子低了頭、湊近她,并且從鱗甲的間隙裏升騰起些微霧氣來:“你看清楚了?”
潘荷此刻已經隻能一個勁兒地眨眼、示意她曉得了,連話都說不成句子。
這威嚴又可怕的龍子便又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身形才猛地又縮回去,重變成小少年的模樣。再看這潘荷——雙眼一翻,吓昏過去了。
李雲心低哼一聲,擡手在她臉上抽了一記,便又把這位共濟會新任的東海國掌事喚醒。
一邊瞧着她先茫然、但很快又恐懼起來的模樣,一邊冷聲道:“你們這種人……平時說起龍子、神龍、天下大勢、帝王貴胄的時候,都能侃侃而談揮斥方遒個個兒都是視名利如糞土,刀斧加身亦面不改色的人物。”
“可是一旦幻想裏的權威真到了眼前兒了,膽子就比誰都小、跪得就比誰都快。如今的共濟會如果都是你這樣的貨色……怕是很快要玩兒完。”他厲聲道,“說!爲什麽覺得謝道士敢去找真龍的晦氣!”
後一句喝出來時聲音雖不大,然而氣勢極足。那潘荷吓得一哆嗦,嘴巴便仿佛不聽使喚了,一溜兒說道:“因……因爲那會裏的長老們說過……說那個人有化解天下大劫的本領……有這樣的本領……才不會怕真龍……叫他去找真龍的晦、晦氣……龍族也許都要受重創……”
李雲心豎起眉毛:“你們怎麽知道他有這樣的本領?從前不是說那個人是李雲心麽!?”
潘荷飛快地眨眼,果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李、李、李雲心……那個人……進了雲山之後竟然能逃出來……長老們就說……那麽他就不是那個人……我們是最近才截獲木南居的情報……知道有這麽個謝、謝生……”
“你說的長老又是誰?雲山上的長老?”
“不是……是……從前各門派的尊長……如今尊他們做長老了……”
——該指的是那些附身各大門派掌門、宗座的遊魂。被雲山上的長老們抛棄之後,自己又成了長老。隻可惜這種“長老”含金量太低。知道一些細節,卻無法窺得全貌。因而才會覺得可以唆使謝生找真龍的晦氣。
不過另一方面……“他有化解天下大劫的本領”。這一點倒是與李雲心此前見到謝生時候所觀察、試探得到的結論不謀而合。那個謝生……身上的确有些秘密。對于木南居和共濟會而言至關重要的秘密。
從前那群人以爲他的身上有……到如今,該是知曉了吧。
——知道他李雲心是個“假太子”。
他早預料到了這一天,因而終究在雲山之戰時站好了隊,爲自己捆綁了許多的盟友、勢力,才可保自身無虞。
隻是不知道木南居的那些人如今是個什麽心情……
李雲心就冷笑一聲:“沐猴而冠。那麽你找到了謝生,打算怎麽跟他說?”
“就對他說……說……那真龍是入世的天魔……他要阻止大劫,先去殺了那天魔——他如果真是我們要找的人,一聽自然就會信了。”
李雲心皺起眉:“還有呢?”
潘荷劇烈地顫抖地嘴唇:“沒……沒有了……”
李雲心死死地逼視她一會兒。确信這個女人的确隻知道這麽多……卻将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知道,自己在越來越逼近一個大秘密。可是他知道的線索、細節越多,也就越覺得迷茫、毫無頭緒。
譬如而今。
而今他知道,謝生是共濟會與木南居都要找的人。之所以他們都要找,是因爲謝生的身上有一個秘密。
共濟會新任的長老們或許從前聽過雲山上的長老們漏過些口風,因而認爲,謝生身上這個秘密,可以化解即将到來的大劫。
大劫——在雲山遇到狄公的時候,狄公也這樣說過。那時候李雲心問狄公,所謂天下大劫到底是什麽玩意兒,狄公卻像對付這世界的土著一樣對他說,是“魔界入侵”。
李雲心暗示他不必用這些話來糊弄自己——最好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話來說。而這句話,似乎是露出破綻。因而狄公很快對他失去興趣,知道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這意味着……謝生知道那所謂的大劫是什麽東西。
但共濟會的新長老們、那些遊魂卻不知道,笃信所謂大劫就是“魔界入侵”。
那麽,姑且站在這些新長老的角度來看問題——叫潘荷對謝生這個救世主說,真龍是魔界入侵而來的天魔,那麽謝生就會信。
謝生不是傻瓜。爲什麽聽了這種話自然就會信?
李雲心認爲這隻揭示了一件事——
真龍,與魔界有關。或者說真龍的來曆,與魔界有關。
隻要弄清楚了魔界指的是什麽,也就知道了真龍的來曆。或者說,叫謝生見到了真龍,自然會得到海量的信息!
那麽這一步,可真是美妙的巧合。
謝生誤将小妖保當成他該去的那個組織。又将真龍神君當成他要找的人,因而直往龍島去。
而共濟會的這些蠢貨們見謝生如此舉動,就覺得更佐證了他們自己知道的“内情”。因此如今打算再推謝生一把、叫他更加“相信真龍是天魔入侵”——卻不知道謝生想的,和他們想的,可是天差地别。
想到這兒,李雲心倒是倒吸一口涼氣——還好他這個局設得及時。
及時将共濟會這個掌事引了出來。不然再晚些真叫這女人去見了謝生……依着謝生的頭腦,很也要發現事情不對勁兒。說不定立即就調頭、回到陸上去了呢!
他因此又輕出一口氣。在狹小的艙内踱了兩步,伸手撥了撥潘荷軟塌塌的手腕,惋惜地說:“你之前就這麽知趣懂事,何必遭這份兒罪呢。那麽再說說看,你們共濟會現在的窩點在哪裏?”
潘荷的臉色已經愈發的白了。妖魔修士們争鬥的時候,受傷流血乃至斷條胳膊斷條腿都不是什麽大事。可對于凡人來說手腕被生生咬碎了,的确是極大的痛苦。
她似乎是急于擺脫這種痛苦,顫着嘴唇不成句子地說:“在……就在……從前的洞天福地裏……”
李雲心“嗯”了一聲,追問:“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的山門所在的洞天福地?”
“……是。”
“裏面有你之前說的那本書,也有——手雷?”
“……是。”
“哈。”李雲心笑了笑,“妙啊。我早怎麽沒想到呢——山雞哥!”
立時又有另一個身影從牆壁當中浮現。山雞現身在李雲心身旁,不安地說:“龍王……你這麽叫,是折煞我了——”
李雲心擺擺手:“你都聽到了。這幾天,用我賞你的寶貝收斂妖氣,遠遠盯着謝生。有人接觸他,立即拿下。”
山雞抱拳:“是。”
說了這話,并未走。他是知道李雲心心意的人,因而等候他處置這潘荷。
便見李雲心又在潘荷身邊走了幾步,開口道:“殺過人沒有?”
潘荷似也是知道終究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咬了咬牙:“……沒有。”
李雲心便愣了愣,笑起來:“沒有?你剛才對我出手的時候可不像是沒殺過人的樣子。”
“我……隻傷人,不殺人……”
李雲心哼一聲:“口口聲聲談什麽天下大勢,卻又不敢殺人,貴會真是要完。”
說完一揮手——那潘荷立即癱倒在地上。她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然而劇痛以及恐懼叫她渾身不聽使喚,好一會兒都緩不過來。
“帶回去。”李雲心對山雞說,“用我教你的咒法,把今晚的事從她腦袋裏抹了。”
但山雞遲疑片刻:“龍王……不殺她的麽?”
李雲心轉身看他,瞪起眼睛:“我看起來像是個殺人狂魔的麽?”
山雞縮了縮脖子,略想了想。覺得對于李雲心的這個問題,該回答“是”。死在他手中的修士、妖魔、凡人……可也不在少數。但自然沒膽子說,便道:“……屬下是覺得留着,很麻煩。”
潘荷縮在牆邊,睜大了眼睛看李雲心:“……龍王、龍王饒命……我再不與您做對了,我再不參與到這些事裏來了——”
“她的話不可信。龍王。”山雞看她一眼,“斬草除根爲妙。”
李雲心歎口氣,拍拍山雞的肩膀:“哪來這麽重的殺氣。咱們做事麽,最好還是要以德服人——去吧。”
見李雲心心意已決,山雞便也歎口氣。一把将潘荷提溜起來,遁牆出去了。
約莫一刻鍾之後又回來,皺着眉看李雲心:“龍王,送回去了。但……抹了今夜的記憶,她也還會記得你。還是個大麻煩。我想不通。”
實際上,這妖魔是有些擔心——自家龍王與劉老道往慶國去了一趟、又回來之後,人就變了些。
在李四家院子裏的時候,山雞略微有所察覺,但想得很是不很明白。到了今夜,終于意識到是怎麽回事了。
他覺得他家大王變得有些和善、有些心軟了。
雖說即便是眼下、如今,他家龍王也絕對要比絕大多數人都殺伐果斷、堅毅果決,然而他怕的是這種變化慢慢繼續下去,有一天會變得糟糕。
譬如……而今竟然饒了一個共濟會的什麽掌事。這種人在從前——可不是舉手就殺了!
這叫雞精感到憂心忡忡。
李雲心重回到吊床上伸了個懶腰,拉長聲音:“麻煩——我想要的就是麻煩。現在咱們揪出來個共濟會掌事,可船上還有個木南居大掌櫃呢!不叫你殺她,是因爲她是餌——到了海上,我們當然要釣魚啊。”
“何況……急什麽。”
他說到這裏,語氣慢慢冷下來。
“知道我這幾天都做什麽了麽?”
山雞眨了眨眼睛。從李雲心的語氣當中體會到某種熟悉的意味——某種,隐藏在平靜的表面之下的冷酷。但這種冷酷卻令他定了神、放了心。
“龍王……這幾天在給人起卦算命呢。”
“哼……”李雲心哼着笑一聲,“是啊。算了幾天。都算出來了什麽?”
“這一整船兩百多個人,除了十幾個行商。餘下的那些海員、水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手裏有人命的不少見,**偷盜的更是尋常事。就在昨天晚上還有六夥人商量過幾天該怎麽劫船燒船——這六夥人之間還彼此不認識。”
“陸白水這一次啊,可是栽了個大跟頭——有人在害他。”
雞精略有些茫然:“啊?”
——不是搞不懂什麽人在害陸白水。而是搞不懂自家龍王爲什麽在這個人身上花這麽多的心思。
一個凡人而已。
“該是那個都督在害他。這夥兒人保不準,也是從牢裏面放出來的。不然怎麽這麽巧,幾天的功夫、湊來了這麽多人?”李雲心說到這裏,又伸個懶腰、出口氣,“不過他一個驚濤路大豪,走南闖北見過那麽多的世面。先如今在這種事情上翻了船……智商未免降得太快。你說說看,這正常麽?”
山雞是個聰明的妖怪。但聰敏人倘若見識得不夠多,也有笨的時候。因而當李雲心說這些話時,他的腦筋就不大能跟得上——鬧不清楚自家龍王口中這些彎彎繞繞,到底代表了什麽。
因而隻能道:“呃……是啊。這正常麽。”
李雲心看了他一眼,笑起來:“當然不正常了。”
“陸白水又不是笨蛋,自然瞧得出。可即便是瞧出來了,還是要出海。”
“發船之前,我在船上和他談了一會兒。直言不諱地告訴他這一趟出海,他已經不是主角了——船隊變成了謝生的。而我和謝生之間還有些仇怨——且不是凡人間的仇怨。”
“之前他願意帶我出海是因爲自己也想要去海外瞧瞧、另外和我投緣。但到了那一天,事情已經完全失了控——他再跟船走,可就是九死一生了。”
“一個有家有業的武林大豪。還知道本國封疆大吏有反意,要對付他。還是跟我往海上走了……山雞,你說說看,這正常麽?”
山雞就隻好眨眼了。
于是李雲心又笑笑,合上眼睛:“去吧。我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