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潛入雲山當中之後,雲山之外的戰争并未歇止。
未歇止,且愈烈。
兩個自稱雙聖的遊魂甫一出山便被瞧出破綻。大部分高階的修行人都與凡人不同——可并沒有什麽榮譽、情感束縛。因而玄門陣營之中當場起了内讧,妖魔得以趁勢追擊,以追亡逐北之勢一路推進到雲山之下不足百裏。其後僞聖召集了原本被派駐各處的遊魂回援,頹勢才得以止住。繼而雙方有互有進退,戰線最終穩定在雲山之外二百裏處了。
雲山的下落是一個極緩慢的過程。但在四個時辰之後,也終于穩坐在通天澤當中了。
可似乎永遠都不曉得何爲疲倦的妖魔,再一次發動猛烈攻勢,兵鋒直指雲山——仿佛瞧準了玄門的頹勢,要将其一鼓作氣地拿下。
當真是——
“不知死活。”
蘇玉宋站在高台上,低沉地哼了一聲。
他與卓幕遮,本該有一個人回小雲山當中去、處理那些被遊魂帶回來的諸國公卿貴胄的。但在臨行之際接到狄公的消息——指令他們若不将妖魔擊退,絕不許重回雲山。
這命令決絕兇狠,語氣也不善。可兩個遊魂得此令,卻幾乎是同時松了一口氣——
這意味着,藏身于雲山之中的長老們似要準備出手了。
兩人初出雲山的時候,隻穿了一身聖人的皮囊,而沒有穿肉身。便是因爲怕力量過于強大,他們不好駕馭——倘若看着是個磕磕絆絆、面目呆滞的蠢模樣,隻怕一眼就被人看穿了。由此才被一幹玄境的宗座、掌門追得狼狽,導緻陣線很快潰敗。
狄公叫他們下山,說是爲了找那紅珠。敗局如此當然談不上找紅珠,因而本打算重回小雲山,将聖人的肉身也穿出來。
但實際上這也是個笨辦法。
雲山,玄門祖庭。靠天人的陣法驅動,外圍又有強大的結界。這樣的東西……怎麽會隻能“守”,而不能“攻”呢?
蘇玉宋與卓幕遮曉得雲山上的法陣是可以助他們一臂之力的。因爲他曾在玄門當中流傳的典籍裏讀到過一件事。
說是在某年、某代聖人在位的時候,雲山落了地。
結果恰逢那一年,落地處地動了。聲勢頗爲巨大,附近數十個州縣都有震感,甚至叫河流改道、山嶽崩塌了。
地動的力量有多麽強大,經曆過的人必然知曉。便因爲如此強力,似乎觸動了雲山當中的某個機關。據說當時整座雲山當中忽然射出千絲萬縷的玄光——盡管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見了,但——附近的土地皆被煮沸,翻滾的岩漿海足有數十丈深。
那典籍當中記載時所用的詞語乃是“一瞬”。要知道凡人的反應遲鈍,修行人的反應卻是極靈敏的。在聖人感知當中的“一瞬”便往四周傾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那該是多麽強大的陣法、多麽可怕的威力呢。
當時的聖人發現了這一點,便知道雲山當中還藏有不爲他們所知的強大力量。似是那地動觸發了那力量、以爲雲山有難,因此被激發了。可苦尋之後終于沒有什麽結果,便意識到那力量或與山中天人的陣法有關。該是天人留給雲山的一道保險——倘若日後遇到劫難人事已盡,卻還有這麽一個後招。
聖人們找不到頭緒……共濟會的長老們卻似乎可以。
蘇玉宋之所以如此認爲,乃是因爲覺得他摸透了長老們的脾性。
那些人瞧着都是太上的境界,卻似乎因爲某些緣故無法施展神通、空具肉身。照理說太上境界的肉身也足以橫行世間了,但他們卻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天下最最金貴的,有一丁點兒危險的事都碰不得。
便是這麽一群人,選擇的藏身處卻是雲山。
雲山高行在天空之上,誠然安全。可雲山之内,卻是有許許多多的修行人的。一旦共濟會的秘密被揭穿、長老們的藏身地被識破,隻怕這雲山對于長老們而言,就變成天下間最最兇險的所在了。
因而,他們必然掌握着另一些自認爲足以自保、足以震懾修行者的東西。蘇玉宋與卓幕遮之所以被困千餘年、而不用神通強行沖出小雲山,便是在忌憚這件事的。
而今妖魔大舉圍攻過來,長老們卻示下“若無法擊退妖魔便不許回雲山”這樣略顯負氣的命令,似乎意味着他們有恃無恐——手握王牌曉得這事最終可以得到解決,但偏要先叫這些共濟會的遊魂們、出一出死力。
——也的确是長老們的做法。
他們……想要消滅妖魔與玄門。又何嘗不想一同消滅那些于他們而言已經越來越不聽話、愈發成爲威脅的人呢。
蘇玉宋的猜測是正确的。
在接到狄公發出的第一道指令之後不過半個時辰,第二道指令又到了——指示他們将妖魔聚集到一處,再徐徐圖之。
此前妖魔已将玄門修士攻打得潰敗,再同他們糾纏子到一起,還有什麽好“圖”的呢。隻怕要被人家更快地推上雲山了。可既然在此刻還示下如此“愚蠢”的命令……
蘇玉宋便笃定,長老們與妖魔們,打的是一樣的主意。
他們想要“消滅”。
隻不過那些大妖魔們想要犧牲小妖,成就自己的境界。而長老們連大妖都不會放過。
因而,當瞧見妖魔們再次攻來的時候,蘇玉宋站在臨時築起的六座高台上冷笑了一聲。
——這些妖魔已不算蠢了。龍子們的算盤也算打得響亮。知道玄門想要除掉妖魔,因而驅策他們送上前來,再自己獲利。隻是,當一個聰明人因爲缺乏某些關鍵信息而做出某些錯誤決定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一個蠢貨了。
譬如而今——
妖魔大軍分三路來攻,勢不可擋。
玄門的修行人此前節節敗退,原本鬥志已無了。但此地不同——乃是雲山之下。
修到了玄境的高人們或許已經沒了什麽情感,說走就走。但低階修士心裏還有對于玄門祖庭的眷戀以及敬畏。這些……即便在蘇玉宋與卓幕遮這樣的遊魂看來,也是美好的情感。正是因爲這些美好的情感,低階修行人奮起餘勇繼續這場雲山保衛戰,竟然将妖魔的攻勢延緩了。
而今三路妖魔都在圍攻前方的修行人陣營。原本雙方都可以飛天遁地、戰線散布得極長。可如今人們都聚集在雲山陣前,且下意識地收縮在一起以求自保——妖魔的數量原本就比修行人多。到這時候,更是遠勝後者了。
倘若從天空之上鳥瞰,會意識到修士們已經聚成了一個方圓數裏的堅陣。而妖魔自三面将其圍住,正剝繭抽絲一般地蠶食他們的力量。但修行人一旦聚到一起,便比妖魔更加懂得配合協作,一時間并未潰散……
但也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蘇玉宋在高台上,先歎了一聲妖魔的愚蠢。
頓了頓,便再歎一聲:“唉。大好的形勢。”
旁人不曉得,他身邊的卓幕遮卻曉得。他口中的大好形勢,是指那些修行人的心。如此的力量,如此的情感。原本可以盡爲他們所用的——隻要再等上一個千年、安心等待另外那些高階修行人或者老去羽化,或者也成爲他們的一員。
但如今這樣的人與心,卻要白白葬送在此地……
蘇玉宋歎了這樣一聲,忍不住轉頭往雲山上看了看。
卓幕遮便低聲道:“且看着吧。”
這兩個人相處這樣久,彼此早就明白對方的心意。隻消幾個字,便清楚對方在說什麽。譬如而今,卓幕遮要蘇玉宋且看着……卻不是看戰局。而是看雲山。
他們想要看一看,雲山之上的長老們,到底在這種絕望的時刻能夠使出怎樣的神通。
他們臣服在長老們的權威之下已經太久了。而在這樣久的時間裏,因爲神秘而帶來的畏懼感已經開始淡去。他們對長老了解得愈多,也就愈覺得他們似乎并非高不可攀。到今日——大抵是最後的試探了。
也正是在這時候,警兆出現了。
蘇玉宋與卓幕遮的心頭同時一跳。仿佛有一根一直繃着的弦——它好端端地在那裏的時候,你已經因爲習慣而覺察不到它。但如今弦忽然斷了……心中便警兆陡生。
有人——強行穿過了小雲山的禁制!
兩個遊魂齊齊變了臉色——在這種時候,是誰!?
以蠻力穿越小雲山的禁制,非太上境界的修爲不可。可放眼如今天下,書聖已成劫身,本身沒什麽神通了。劍聖一直未露面,但絕不會比書聖更強。餘下的……
他們兩個人剛剛想到此處,袖中的符箓卻又嗡嗡振動起來。這符箓,向來是與長老們之間用的。蘇玉宋不假思索地探進袖中取出展開了,便瞧見第三道令旨。
瞧罷遞給卓幕遮。臉上的神情稍微緩和了些,可眉頭卻皺緊:“狄公說……是他弄出來的陣勢。且叫咱們再将妖魔聚攏些。他的手段或許要施展出來了。”
卓幕遮臉上亦變色:“他出了小雲山?出來了?!”
——自他們有意識起,還從未見過哪一個長老離開那浮空山頂……更不要說出雲山了!
而就在這時候,李雲心正在炁殿中悔恨、暴跳如雷——他竟将通明玉簡交給了兩個遊魂!
而後,他開始布置針對僞聖的陷阱、想那兩個人知曉小雲山禁制被觸動,或許要回來一探究竟。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曉得,叫兩個遊魂不要回來的,竟是共濟會的長老。
這些陰差陽錯的事情發生同一刻。
而自此、再過上約莫兩刻鍾的時間之後,蘇玉宋與卓幕遮仍不曉得浮空山上究竟在發生什麽事。
到這時,玄門修士又有不少的死傷。他們兩個人也焦心起來——遊魂們在他們身後掠陣,并不在戰場上。若雲山的長老們再拖延、遲遲不使出手段,這群人必然潰散。到那時候不得不叫他身後的這些已被奪舍的宗座、掌門上前。然而這些人……
是他有關以後的構想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玄門覆滅,但兩個遊魂想将玄門殘餘的力量徹底收爲己用。這些人将是他重組玄門的根基。倘若長老們打的是,叫他将這些人也投進戰場的主意……
在這一瞬間蘇玉宋的頭腦當中念頭電轉。
他從前自覺計謀過人,覺得天下間的許多人和許多事都在自己的掌握當中。譬如那李雲心自以爲智計天下無雙,到頭來還不是鑽進了自己的圈套、折在沙場上麽?
要知道,他是身在小雲山的。這小雲山當中的時間,雖說因着某些限制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調整,然而在需要的時候,将一日當成數日、數日當成一日,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因而一件事,在别人那裏需要在頃刻之間做出決定,在他這裏,卻可以将時間成倍地延長,細細地思考、推演。一個計謀或許不完美,那麽他也還有足夠的時間再考慮幾個計謀。
在謀略方面……天下間任何一個人與他較量,都幾乎相當于在同十幾、幾十個他一起較量。
在從前,他有足夠的時間查缺補漏。
然而眼下他出了雲山,直面瞬息萬變的戰場。許多的指令、決定,都必須在一瞬間發出。更多的念頭在他的頭腦裏流轉,需要他将大量的信息在極短的時間裏整合歸納。
然而每到這時候……他的思維便忍不住發散開來。與一件事有關的許許多多細節都在同一瞬間湧入腦海,令他很難直截了當地抓住重點。在雲山上……這乃是他的優勢——他将會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探究每一個細節。最終将其全部整合,得到無比接近真相的結論來。
可也正是因爲從前的這種優勢,令他的思維變得散漫而遲鈍——至少針對這個現實世界而言。
于是從前的優勢,在而今倒成了劣勢。
出小雲山之後他接連做出錯誤決策,便也是因此——一時之間,他并不能适應瞬息萬變的局面。他試圖将每一個因素都考量進去,然而眼下沒有時間讓他這樣做。最終隻能賭運氣一般地得出某個結論、做出某個決定。于是在别人的眼中,便顯得極其草率而愚蠢。
在小雲山上李雲心曾說他沒有真正的聖者的氣度、說他的念頭盤桓多變,似乎也是因爲這樣的緣故。
而到了這時候,蘇玉宋再一次想起了李雲心的那些話來。
從前他将這些話當成手下敗将無力的譏諷。到如今……他漸漸意識到,那個家夥所說的話似乎不無道理。
比如而今他猶豫不決的便是——
共濟會的長老不曉得因何,可能出了小雲山。
他們說要使出神通,卻一直引而不發。
前方的修士即将潰敗,而他該不該、叫自己身後的這些人沖到前面去?
他……想要保留一些玄門的力量。卻又不想與長老們徹底決裂。
到如今他想要叫餘下的修士撤回來,卻又在希冀下一刻,那來自雲山上打擊便到來——萬一那打擊如此之強、會另自己也生不出抗衡的信心,且終于意識到長老們的确強大而不可違背呢?
他……到底該怎麽做?!
蘇玉宋在心裏低低地呻吟一聲。
如果……沒有殺死李雲心就好了。
如果……此前真地将他收服了,他擅謀長,李雲心擅謀短——總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尴尬局面的吧?!
然而蘇玉宋這種心煩意亂的狀态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異象到來了。
戰鬥持續了數個時辰,此刻已經是傍晚,天色漸漸黑了。
便在這時候,天上開始下起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