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第525章 破局

此時的李雲心不但覺察不到細節,就連自己身體當中的細微感覺都要覺察不到了。

他的身體漸漸麻木——像是因爲血液過度充盈而帶來的麻木。無窮無盡的力量充斥在他身軀當中的每一處空隙裏,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到宣洩的出口。

他此前擡起拳頭往這牆壁上轟,是情急之下下意識的動作——實際上理智些的做法應該是檢視他尾指當中收納的玄門法寶,尋個合适的東西、遁出去的。

但似乎正是這個下意識的、像是純爲了洩憤的動作救了他的命。

力量在他的體内充盈得如此之快,很快就迫近臨界點。他的身軀沒有被重新淬煉,不大可能承受這樣磅礴的靈力。但他每一拳轟出去,體内的靈力便傾瀉出去一些。好比他是一隻盛滿了水的桶,那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湧進來。但能一點一點地舀出去一些,他被撐爆的那一刻也就來得遲一些。

可終究那一刻……還是要來的。

自狄公離開到現在,不過十幾息的時間罷了。李雲心這肉身的筋骨皮肉已達極限,再無法支撐。可怕的形變開始出現,他的面容與肢體都變得扭曲。甚至連他身邊的空間都開始發生某種畸變,有許多變換的顔色與風景如同昙花一般出現又凋謝,但也是扭曲而猙獰的。

可另一種變化也在這時出現了——

他覺得就在自己的感知當中——或許僅僅是錯覺——整個世界都微微閃爍了一下子。

他與這世界總有某種疏離感。疏離感或許是因爲他的特殊身世、或許是因爲他的特殊體質。有許許多多的事情他經曆了,卻總覺得是旁觀者。身在異鄉爲異客,對一些人和事……總是沒法子那麽親切熟悉。

可就在這一刻,他似乎與這世界“嵌合”了。

神識當中忽有黑光一閃。此前狄公将黑種打入他體内的時候,冷焰逆經脈而行,曾令他在一瞬間瞧見了自己的“灰種”。到這時候,他再一次看到它了——

但這一次更加清晰。

灰色的虛空在他的神識當中再一次出現。似乎因爲體内靈力充盈,這片虛空當中的細節也更爲清晰。此刻李雲心是在以神識審視,因而不大存在什麽“細看”或者“留意”的問題。眼前所見即爲他所想,是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遺漏的。

因而如今既清晰了,便可看到其中更多細節。

正中那黑色的人形……面目是他自己。這一點在意料之中,并沒什麽值得驚訝的。

隻是那黑色人形的動作有些怪——

手腳都緊緊地并攏在軀幹上,倒像是被人捆綁住了。然而神色卻很肅穆。

這人形周圍的灰色虛空,倒叫李雲心心中一驚、又一愣。

灰色的虛空當中有圖像。雖說隻有輪廓,也但瞧得清——乃是一座山峰。山峰之上似有一個院落,院中坐落了幾間房舍。

無論這山峰還是院落,都很熟悉。

乃是……他的行宮。

妖魔的行宮是李雲心一直以來都認爲奇怪的玩意兒——它們出現得太突兀,顯得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世上的道法神通雖說也神異,但到底有明确清晰的修行體系。然而行宮這玩意兒,除去一句“妖魔的修爲高深到一定境界便可生出行宮來”之外,幾乎是沒什麽好解釋的。

可如今……難道竟與這魔種有關系的麽?

念頭電轉,很快意識到這個推測不無道理。有兩種東西,似乎的确是妖魔所獨有的——魔種、行宮。

如今他在這狄公口中的“灰種”上瞧見自己行宮當中那山峰、院落的圖案,難道意味着這兩者,隻是同一個東西的不同表現形式麽!?

然而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來。

那蘇翁曾偷偷潛入他的行宮,在裏面煉出了劉淩的“六欲劫身”。李雲心此前對他深爲忌憚,便是因爲這一點——他竟可以跑到别人的行宮裏去!

他此前百思不得其解,不曉得那是如何做到的。但如今知道了行宮與魔種有聯系……難道其中另有玄妙的麽?

他的肉身此刻處于崩潰的邊緣,念頭卻比平時流轉得要快得多。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想了這麽多的事之後,變化才剛剛開始——

那黑色的、面目似他的人形猛地一顫,忽然脹大了。

很像是他如今的模樣——身體被靈力充盈膨脹得變形。這黑色的人形一脹,他的肉身卻覺得壓力突減。仿佛這水桶的底下出現一個減壓的閥門,而今終于被打通了。

洶湧澎湃的力量找到新的宣洩口。排山倒海一般往他神識之中的這黑影裏灌進去。這人影卻像是個無底洞——叫李雲心幾欲炸裂的靈力,也隻是叫他脹大而已。随即便不再變化,隻是面目更加清晰、飽滿。

俄頃……狄公打入他體内的那“黑種”也彙聚過來。冷焰纏繞在這黑色小人兒的身上,似是爲他披挂了烏沉沉的铠甲。

這一切發生極快。李雲心的神識似乎目睹了整個過程,卻又覺得事情隻在眨眼之間罷了。

他極想将這小人兒看得清楚,極想弄明白這虛空、小人究竟代表了什麽東西。

這兩者有形。有形便意味着并非“本源”。因而他将神識迫近,想要看得再仔細一些。

然而一旦如此做,那黑色人影倒像是有了吸引力,如同吸納那些靈力一般将他的神識也往身體裏吸過去。

神智并非有形有質的玩意兒。一個人的“意識”或者“注意力”被吸引到某處去,可沒什麽“到了”或“沒到”的區别。因此在這刹那之間,李雲心的“目光”在這小人的身體之内短暫地停留,并且見到了另一幅奇異景象——

實際上這面容酷似他的小人兒的身子……與其說是個人,倒不如說像是一扇人形的“窗口”。

而他透過這窗口……

看到的卻是一片燦爛的星海。

銀漢燦爛,有無數璀璨星辰。然而李雲心瞧見的這星海,卻是慘烈的模樣——漫天都是正緩緩綻開的巨大光團,向四面八方延展。仿佛是無數星辰都爆裂開來了,留下的隻有如此壯麗卻凄美的景象。

這種廣闊的“空”與“毀滅”,叫他心頭一悸。

渺小與孤獨感在某個角落滋生蔓延,如同一隻巨大的手,猛地攫住他的内心。盡管早比許多人都更加深切地體驗過這兩種感覺,李雲心也頓覺惶恐無助,險些要驚出一頭大汗來!

這一驚,神識猛地退出……

發現自己已經跌落在地上了。

仍舊身處狹室之内。但他面前的牆壁上卻被轟出一條一人寬的縫隙——不曉得他剛才短暫失神的時候,究竟在無意識當中轟出了多少拳!

那繭仍舊轉動。隻是散放出的光亮卻已趨于平緩。這穩定而明亮的白光,酷似他在浮空山上所見的日光。這東西既然是驅動雲山的,或許……他所看到的天光,也的确是這東西散放出來的吧!

但光亮雖平緩了,其中所蘊含的靈力卻仍舊強大。隻是此刻李雲心沐浴在這靈力之中,卻隻覺得肉身充盈、精神圓融,沒有一絲一毫的飽脹感。他體内……那纏繞着冷焰的小人兒,正将那些他無法吸取的靈力統統接納。不但救了他一命,更叫他如今可以在這無比濃郁的靈力當中調息吐納——

他來此之前仍是大成真人境,體内妖力隻有個七七八八。然而如今卻已是圓融真人境……不,乃是真境的巅峰、妖力亦是真境的巅峰了!

狄公往他體内打入的那一枚黑種拔高了他的境界。

那位共濟會的長老原本對他青眼有加。可後來不曉得因爲哪一句話或者哪幾句話出了問題,态度忽然冷漠下來。更是——将他獨自丢在這狹室當中等死。

倘若李雲心體内真地隻有那灰種,而不是另有一個奇異的、他自己都不曉得來曆的人形的話,如今的他怕是早已被這可怕的力量撐爆了。如今這于他而言的修煉福地,卻要成爲他的埋骨之地呢!

他初見狄公的時候,其實印象不是很壞。瞧他的談吐也有中正平和之意,似與那些遊魂、修行人不同。豈知翻臉比翻書還快,眨眼之間就叫自己陷入危局。由此可見凡與共濟會扯上關系的,可大概沒幾個好東西。

李雲心在此略調息了一會兒,便站起身。

這裏誠然是個好地方。倘若他在這裏修行,大概進展會一日千裏。然而共濟會的長老既然出現在了浮空山,便意味着此地并非久留之地。

原還想找個什麽方法将這核心給毀了,叫玄門的老巢玩兒完。但如今卻又曉得這所謂的核心、雲山,似乎同樣事關重大,乃是在鎮守着什麽。

這說法他雖未必全信,但這種級别的事情,也不好拿來豪賭——

于是他決定先出這狹室瞧瞧外面的情況,再決定是繼續埋伏那兩個遊魂……還是趕緊走爲上策。

狹室的牆壁被他轟裂的口子像是一道閃電,又像是一個人的側臉。牆壁上放着蒙蒙的白光,縫隙當中卻漆黑一片,看不清去路。

他略猶豫一番,終是深吸一口氣,縱身跳進那縫隙當中。

眼前一片黑暗,但随即亮起來。世界陡然倒轉——他跳進去的時候乃是平躍,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下落。眼前一片鋪滿殘磚斷瓦的地面在月色中迎面而來,他趕緊雙腿略一發力,站穩了。

此地仍是浮空山。

還該是……原本的炁殿。

但整間炁殿已經沒了,連帶附近的一大片建築,都沒了。

他與狄公進入那狹室之前,黑斑正在下落,将炁殿的屋頂侵蝕得七七八八了。其後破壞或許還在繼續,然而那些黑雨——如今已經消失了的黑雨——所造成的破壞卻不該是眼前這模樣的……

仿佛是有一個巨人在小雲山的天頂上,往下狠狠地斬了一刀。

炁殿連同它東邊、西邊的殿堂,悉數被毀、夷爲平地。這“刀痕”延綿得很長,至少李雲心站在此地,是望不到盡頭的。

什麽東西……搞出來的?

他曾在小雲山度過幾個夜晚,也曉得小雲山上雖然沒有月亮,卻有很漂亮的、如水的月色。可不知是不是錯覺,今夜的月色,卻要比往常黯淡一些。

李雲心下意識地仰頭往天頂看了看,然後便愣住了。

小雲山的天頂之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縫。

巨大的裂縫,呈閃電形,又像是一個人的側臉……橫貫了半個天空。而地上的這一道、從炁殿之上碾壓過的裂痕,看起來與天頂上那一道原本是連爲一體的。

——有什麽力量往這邊斬了一記。本來都斬在小雲山的側壁上,然而浮空山在小雲山的正中,便擋了一下子。

李雲心張了張嘴,頭腦當中罕見地出現完全的呆滞——盡管隻是一瞬間罷了。

天頂上的裂痕……

何其眼熟?數息之前他還親見過!

正是他在那間狹室的牆壁上,轟出的裂痕!

難道是因爲那陣法的緣故……将他在室中所造成的損害、投射到了這小雲山中了麽?

這個念頭一旦在頭腦中出現,許許多多的細節也頓時如同海浪一般湧上心頭。當時他與狄公同處狹室當中,因爲對方的反常表現而心神不定,幾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狄公本人的身上去了。

因此雖也留心到某些那室内的細節,卻并未放在心上。此刻再回想起來,也是覺得很多事“約略有印象”,卻總是不能很确定。

但即便如此,一個很大膽的想法也出現在在李雲心的頭腦當中了。他得……證實這個想法。

毫不遲疑地轉身,往此前狄公進入狹室的那入口處奔去。

原本那裏有一個鐵台。狄公擊開那鐵台,才露出了入口。如今鐵台已經被整個兒壓扁了,變成一張鐵餅。但如今李雲心乃是真境的巅峰,妖力充盈。放眼如今天下有名有号的妖魔、修士,能以肉身硬撼的方式勝過他的,也并不多了。

因而他略一發力,便将那厚且大的鐵蓋揭開了。

找到那入口并不費力——還是那狹窄的坑洞,在鐵蓋的陰影下顯得陰森。可當他深吸一口氣再跳下去的時候,卻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狄公跳下去,立即進入狹室中。而今他來,卻完全不得法。世俗中常有傳說,某人誤入仙山得機緣,但再要去的時候卻不得而入,這感覺……竟在今日此刻,被他體驗到了。

但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如果這入口真是“掀開這鐵座就找得到”的話,早被人發現了。

那麽他必須還得走一步險棋。

隻猶豫了三息的功夫,他便縮了身子,索性坐到這坑洞中了。再将手一拉,用那巨大的鐵蓋将自己蓋了起來。

很多細節,一個人的确看到了。但當時未留意,便沒有“記住”。

可這個“沒有記住”,往往是表層意識沒有留心罷了。細節,還留在他的腦海裏——隻等着某一天“機緣巧合”,潛意識忽然被觸動,于是那細節便蹦出來了。

他從前用催眠的法子叫不少人想起了“自己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而今決定對自己再用一次。

從決定到實施,隻用了六息的功夫。催眠自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他這樣的人。然而借助尾指當中的一兩件尤擅幻境的法寶,在他端坐于陰影中、緩緩吐出第二十三口氣的時候,事情成了。

細節重現。

雖許多有殘缺、且因爲當時主觀意識的影響而變得模糊、變形,但更多的此類細節從不同角度參照比較,仍是可以還原他當時所見景象的。

那牆壁上……果然有貓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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