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似乎是此處原本沒什麽道路可走。但這狄公生生将它跺裂了。
然後他俯下身去,像在什麽泥坑裏掏一般,用手去掰那洞口,似是要将它掰大一些。邊如此邊道:“你要殺他們,是你的事。如果真能在這裏将他們殺了,也算是你的本領。對我來說,你們都沒有什麽區别。”
他這口氣極狂妄,但偏說得很自然。說到這裏,終将那洞口撕開了,露出其下的一片白光來。
而此時黑斑已經越落越低,有兩三個幾乎觸到李雲心的頭頂。幸好他慢慢地往旁邊挪了挪。才将它們避開。可瞧如今這趨勢,再過上一刻鍾,他是平躺在地上也避無可避了。
此刻狄公轉頭看了他一眼:“來。”
便跳進那洞裏。
其實眼下的情勢認真想一想,或許還可懷疑是敵人做了局,叫他自投羅網。然而李雲心同樣曉得……能夠弄出具有這種可怕氣息的東西來做局的人,也就不需要做什麽局了。
他沒有猶豫。走過去瞧了一眼,也縱身跳下去。
其實之所以這樣做還有另一個緣故——都說雲山之内有天人留下的法陣。如今這個人……似乎便是奔着那法陣去的。
李雲心很想瞧一瞧那東西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他在洞外瞧那一眼的時候,隻看到裏面是泛着白光的地面,相距并不遠,隻有數丈而已。但他跳下了,才意識到全不是那麽一回事——足足落了五六息的功夫,腳才觸到地面。然而腳尖剛與地面有了接觸——立時感到一股大力将他向下拉!
但很快意識到那并非别的力道。乃是空間颠倒了。
他跳下的時候,那泛着白光的“地面”在下面。如今跳下來了,那地面就變成了頂棚。他立時調整了身形、腰肢猛地一扭,站住了。
此刻……他身處一間狹小的室内。
乃是封閉的——沒有門窗,約莫隻有炁殿中一間偏房的大小。天花闆——他在外面看到的“地面”壓得極低。以他的身量,隻要伸直手臂踮起腳,就摸得到。
而這小房間的正中,有一枚“繭”。
應當是隻有“繭”這個詞兒才能形容那東西的模樣了。
一人高,懸浮在屋子正中。外面是一層橢圓形的光芒,千絲萬縷地織繞在一處,化作外殼。裏面,則是一團暗紅色的光芒。看不清輪廓與模樣,隻能看到在緩慢地旋轉,像是有生命的。
李雲心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不曉得這是否就是傳說中……驅動了整座雲山的、天人留下來的法陣。
狄公站在距他三步遠處。盯着那繭瞧了一會兒,臉色變得不大好看了。
李雲心循着他的目光也看過去,發現剛才沒有被自己留意到的細節——繭上,有一條裂痕。
極細微的裂痕,自上而下,貫穿外面的那一層。雖說外面的一層由許多流轉不息的光線織成,然而一旦經過那裂縫處,光線便黯然失色——仿佛裂縫與光線并不在同一空間裏,光與它并不相幹。
“你是李雲心。”這時候,狄公忽然開口。
這五個字叫李雲心抿了抿嘴、輕出一口氣。
“從前對你沒什麽印象。但今天見了你,覺得是小看你了。”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李雲心,而是專心地盯着那枚繭上的裂縫。仿佛對他毫無戒備也毫無惡意,隻是在閑談罷了。
“我身邊的那些人,我使喚的那些人,沒一個比得上你。”他伸手在裂縫上摸了摸——李雲心看到每當他的手指碰觸到那裂縫的時候,便消失了。仿佛縫隙裏面還有一處别的什麽空間——然後狄公直起腰,轉臉看李雲心,“你要不要來爲我做事。”
李雲心慢慢地皺起了眉:“閣下是……”
他頓了頓,從口中低沉地吐出六個字:“共濟會的長老。”
來到這裏之後狄公似乎不是很慌張了。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而是看着李雲心,臉上露出極淡的微笑:“我是守護者。”
李雲心想了想,沉聲道:“隻見了我一面,就覺得我遠勝你身邊所有人、就來招攬我。在我看來這太敷衍。”
“你身在雲山之上,舉目皆敵。但見了來曆不明的我,隻聽了四句話就決定來助我。”狄公搖了搖頭,“擁有這種見識與魄力,天下或許還有别人。但目前我見到的,隻有你一人。怎麽,你是不信我?”
李雲心笑起來:“我信你才有鬼吧。如果你是共濟會的長老——我殺死你們那麽多人。如今又要殺你的得力幹将。在這種時候,怎麽可能信你?”
“你說蘇玉宋和卓幕遮。”狄公想了想,一挑眉,“那兩個人,生有反骨。也已經不堪用了。他們與你有仇,你要殺就殺。他們想要自立爲王,以爲我不知曉。哼……隻是我不在乎……”
他後面幾句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很快又将目光集中到李雲心身上:“也不是非要在這種時候招攬你。而是說,李雲心。這個東西,就是叫雲山可以運行在天空上、同時鎮守着人界與魔界接縫處的核心。”
“如今是這核心出了問題,我得修好它。但我自己沒法子做到,得要你幫忙。但你現在的修爲……”狄公在他身上打量一番,“遠遠不夠。想要你幫得上忙,我就要教你一門神通。你學會了這門神通,就會變得越來越強。因此……”
“要麽教了你,收了你。要麽,教了你,用了你再殺死你——全看你的選擇。”
李雲心仍皺眉看着他:“你……要将我煉成遊魂?”
“從前我不曉得。但今天見到你,覺得你算是個英雄人物。”狄公認真地說,“英雄惜英雄。所以你可以不做遊魂。你,可以加入我們。長老會。”
李雲心便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說:“我們還有多久時間?”
狄公會意:“你可以考慮五分鍾。”
“五分鍾。”李雲心将這三個字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便不說話了。開始在這狹小的室内慢慢踱着步子。
于是,果真在五分鍾之後,他停下腳步。輕出一口氣,看始終耐心等待的狄公:“鑒于這間屋子裏的形勢,我的确認認真真地想了一遍。但覺得這是個艱難的決定。實際上……我一直在找你們。”
他看着狄公:“我想要問兩個問題。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這兩個問題,我想會有助于我下定決心——如果,我在你的眼裏真有你剛才說得那麽有價值的話。”
狄公點頭:“你問。”
罕見的、猶豫的神色,出現在李雲心的臉上。
但隻猶豫了三息的功夫。
李雲心低聲道:“有沒有,回去的辦法?”
這句話之後,室内又安靜了足足三息的功夫——李雲心一眨不眨地死盯着狄公。而狄公,也盯着李雲心。
兩個人……如此對視良久,狄公才皺了皺眉:“你,想要回哪兒去?”
李雲心看着他:“你懂的。”
但狄公顯然并不是很懂。一絲狐疑之色出現在他的臉上。他也皺了眉:“你既然來了,難道還不清楚自己回不回得去麽?”
——倘若李雲心是個将内心中的任何一種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人。
那麽他此刻一定會大喊大叫起來,然後呆呆地站在原地。
因爲狄公的這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實際上已經解答了他心中兩個問題。
第一……他們的确并非這個世界的人。至少這狄公不是。因而,他才能聽得懂自己的那一句“有沒有回去的辦法”。
然而第二……狄公的反應與李雲心的預料有出入。這狄公的反應,似乎意味着狄公認爲,李雲心應當清楚地知道自己還“回不回得去”。
這種感覺……這種似乎對上了号、可又有些偏差的感覺,曾經有過。
白閻君。【注1】
李雲心在洞庭君山紫薇宮擊敗了福量子之後,曾被白閻君帶去了陰間。在那裏,白閻君同他說了一些“他本該一聽就懂”的話兒。可麻煩的是……李雲心并不懂。
這似乎意味着,白閻君與黑閻君曾經挑選了一個人,成爲“被選中者”。然後才會幫助這個“被選中者”、叫他爲他們做事。
李雲心曉得自己是穿越者。因而對于自己成爲“被選中者”這件事心安理得。
可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才意識到……
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搞錯了。
他……并非那個被選中者。他完全無法理解白閻君的“暗語”。
他是一個假太子。
到如今,這種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出現——
他可以理解當時白閻君所說的一部分内容,但無法理解全部内容。
狄公也可以理解他所說的一部分内容,但無法理解全部内容。
這似乎意味着……狄公、白閻君……
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吧。而他……隻是一個意外罷了。一個不巧又恰巧被攪了進來的意外!
久違的、強烈的危機感再一次出現在他心中。然而如今他無計可施,隻能希望,任何人都看不穿這一點。這意味着,任何與這個話題有關的問題,他都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剛才狄公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他決不能再讓任何人起疑。
尤其是白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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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詳見第二百七十四章,陰差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