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一如既往的燦爛,仿佛夏日裏的豔陽。如今他将門簾和窗簾全卷起,閑躺在門口的一張竹榻上。從這個角度,能将庭院中的景色盡覽眼中。
庭院很寬廣,其實像是一座小小的園林。最外沿有許多茂盛的槐樹環繞,圍成一道樹牆。此處的槐樹算是李雲心見過的最粗壯的槐樹,哪怕是一根斜探出來的枝子也足有一人環抱粗細。而今反季地開着槐花,花香濃烈,嚣張地充斥在空氣裏。
再往裏是大片如茵綠草,草地上點綴零星卧石。這種景緻李雲心喜歡,看來前主人也喜歡。但很明顯不是這個世界的審美——其實浮空山上的許多園林講究的都是一個曲徑幽深、朦胧含蓄。如這般大片放肆的綠、那般濃烈燦爛的香,其實都爲人不取的。
草地更向裏面,就是流水。水流清淺,期間有卵石青荇,還有若隐若現的遊魚。這倒是這個世界的人們喜歡的玩意兒,搭配在這裏也漂亮。
接着再向内,就是這書房外面的木台。倘若李雲心能走得出門,其實将竹榻設在木台上最好。
不過如今李雲心的心思并不在這些景緻上。他閑散地躺着也非無所事事。其實想做很多事,然而出不了門。因而在想……
那黑白閻君到底搞什麽鬼?
此番上雲山也有另一個目的。那便是倘若有一天似乎真走到了絕境,自己的當真要玩兒完了,黑白閻君會怎樣?
李雲心也想要搞清楚另一個問題。那便是這兩位忽然隐世,是有意爲之、但仍在暗中觀察,還是當真身不由已,是真地顧不得陽間事了。
兩者的區别極大,對于很多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的影響也極大。他得先弄清楚這個問題,才好……打别的主意。
在他往邪王的陷空山走一遭之前,一直認爲黑白閻君或許隻是随手幫了自己玩玩、“瞧瞧能走到什麽地步”這種态度。但那一次之後,白閻君将他帶去了森羅殿中的一處禁室。又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似乎是說李雲心乃是他們選定的人,而這種人,此前也曾有過。
打這起,李雲心曉得自己對于黑白閻君而言原來并不是什麽可以随時放棄的棋子。
但如今……已經許久未見到他們了。從前每當李雲心身處險境的時候,白閻君大抵都會出現。或者提供些訊息,或者提出些要求。可這一次,無論是李雲心在君山被雷擊還是其後在長治鎮被圍困、乃至更往後去了睚眦的行宮、去了慶軍的營地,再到如今被僞聖囚禁……
白閻君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倘若從前他們覺得情勢不算危急李雲心還留有餘地的話,那麽這一次呢?
或許這意味着,第一種可能性已經被抹除了——黑白閻君并非主動避世。他們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無法來到”這世上了。
或許基于“李雲心就要死掉他們卻并不露面”這件事做出如此判斷略顯草率。但至少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這一次,他的的确确全得靠自己了。
他将自己置于極度險惡的境地……終于證實了這個結論。
于是李雲心輕歎一口氣,重新閉上眼睛。這些天沒有别的事情可做,就隻好做一件事——修行。
他從未如此專注、心無旁骛地修行。他雖将身上的許多東西都交了出去,但以他的天才頭腦,早在翻檢那些冊子的時候就已經将其中内容記得七七八八了。如今憑着心中記憶将許許多多的零碎略微整合,倒是可以修行一段日子。雖說仍舊缺少許多東西,但已不同于從前建造空中樓閣的情況——
如今是在打地基。這地基雖不能一時打得完全,但餘下的也可以日後再補。其實……能得到蘇生口中的、在雲山上的那些丹青道士手中的功法才好。
如此想,他就将眼略張開一條縫。
陽光透進來,一時視野也有些暈眩。李雲心的目光在外圍那一片茂密的槐樹中逡巡,很快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了。
乃是一角垂下的緞帶。
緞帶的主人該是藏身在斜生枝杈的樹葉與花朵中——這些日子一直如此,今天也是第四日。
小姑娘。李雲心在心裏輕輕地哼了一聲。他知道那是辛細柳。
往雲山來的時候辛細柳說他們這些丹青道士當中,有一個三重間諜。如今看,當時是在說她自己吧——或許身體的原主人當真是木南居的細作。但後來被識破,被共濟會的遊魂奪舍。
那一路上李雲心認真研究她的神色,并未覺察什麽異常。到如今想……或許是因爲早就排演好了。早就準備好一套神情、說辭。在與自己交談的時候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地演出,或許在短時間裏可以達成那樣子的效果。
隻是……這附身的遊魂也有趣。
李雲心從前所見遊魂,大多活了許久,瘋瘋癫癫。倒是如今見的蘇玉宋、卓幕遮、辛細柳,是很像正常人的。辛細柳若是個遊魂……又是個怎樣的遊魂呢?
她——竟真地被李雲心俘獲了心。
四天之前又被傷了心,拿劍要刺,卻無計可施,因而哭着跑掉了。卻又從第二天開始,藏在樹上遠遠地瞧李雲心的動靜。這……不全是個小姑娘的做派麽?
難不成這遊魂就本是個小姑娘,才會有這樣的小心思?
譬如說雖被傷了心,可到底愛得深。又恨又放不下,于是躲着遠遠地看。或許還一邊看,一邊流眼淚呢。
李雲心想到這裏,哈了一聲。但很快……又愣了愣。
因爲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
此前覺得怪,覺得矛盾,是因爲這辛細柳此時表現得像個沒什麽心機、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可在來時同他說話的時候,卻又是僞裝得極漂亮。
——倘若有人的心機深沉到能騙過李雲心,就斷不會是什麽“未經世事的小姑娘”。這便是矛盾之處。
然而他心裏新生出的這個念頭則是……倘若她的身體也是“辛細柳本人”,遊魂,也是“辛細柳本人”呢?
因爲李雲心瞧見了蘇玉宋與卓幕遮對待她的态度——極像是對待一個小女兒一般。
倘若是什麽不相幹的遊魂,什麽單純的“師妹”,三人之間的這種關系便會極其怪異。可偏偏三人相處的時候又極其自然,當真如同一家人一般了——仿佛辛細柳真是他們生養出來的。
此前在浮空山下的時候,蘇生曾對李雲心說過這兩個遊魂的過往。
說——這兩位,其實從前的确是夫妻。沒有做遊魂的時候就是夫妻,做了遊魂了,也總以夫妻相稱。兩人從前育有一女,乳名喚作雅瓊,後不幸夭折了。兩人做了遊魂之後便執念于此,也因而,算是共濟會諸多遊魂中最溫和、最正常的兩個了。
這樣的兩個遊魂,倘若當初是……先将辛細柳本人的魂魄抽了去。
再将被抽走的魂魄煉成遊魂、塞回去。
如此……既算是本人也不算本人。也就能解釋李雲心直覺中的怪異之處了吧?
來雲山的路上說的種種言語,既算是遊魂說的,也的确是算是辛細柳說的。自然沒什麽大破綻。而今……雖是遊魂,也本質上也不過是個有執念的“小姑娘”罷了,種種女兒家的做派也好解釋。
哈……如果真是這樣子,這蘇玉宋與卓幕遮倒是兩個很會玩耍的。這分明是生生給自己“造”出了個孩子來。且還是個長生久視、當真能一家永享天倫之樂的……
想到了這裏,李雲心卻皺眉,在心中歎一聲。
——他失策了。四天之前……走錯了一步棋。
直至被蘇玉宋與卓幕遮擒在這屋中的時候,他還并不很确定辛細柳的身份。但,倘若辛細柳是共濟會的遊魂——他将她供出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倘若辛細柳的确是木南居的細作,那麽潛伏雲山這樣久,必然早就考慮過“身份一旦暴露”這樣的極端情況。那時候他将她供出來,也隻算是借着友軍脫身罷了——他當時面對的是生死攸關的局面,而辛細柳可回旋的餘地要比自己大得多。
唯獨沒有想到……如今的一層。她既是辛細柳,也不是。
見了鬼……早有此推測,他就會試一試——才不張口就賣了她。非得是經過許多的折磨、淩辱,最後甯死不屈……逼着那小姑娘自己跳出來演一出深情女子勇救郎君的戲碼來不可。
如此……這辛細柳就也還可用的吧!
念頭頓在此處,再擡眼去看那從槐樹的時候,衣帶已不見了。李雲心便又暗歎一聲,從竹榻上起身。已經冥思了将近兩個時辰,過度便損耗精氣神。該去做些别的事,換一換腦筋。譬如說……接着數那幅《涼宮行樂圖》中左三女子的頭上有多少根發絲。
然而他剛起了身,便有一個油紙包砸在他身上。又落在竹榻上、彈落到地上去。
李雲心轉臉看——
辛細柳不知何時轉到了西邊的廊下。許是這屋中的禁制也阻滞了他的感知,竟如同常人一般沒有覺察。如今看了,發現她豎着眉毛、瞪着眼睛氣鼓鼓地看自己,頗有些興師問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