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又看到這李雲心在虛空中斜斜地點了一筆,似是完成了符箓——然而金光子看不出這符箓是做什麽的——而後他身形猛地一漲,片片鱗甲樹立,重露出兇狠而暴戾的獰笑、滿口雪亮雪亮的獠牙來:“還知道,你那第五件寶貝,名曰——”
“仙——人——骨!!”
這伴随這如雷的聲音同來的,是電射而至的神魔!
這一次的李雲心來勢比前兩次都更加兇猛,速度更不可同日而語——仿佛之前的兩個分身出手隻是閑庭信步,而今,卻是舍命狂奔了!
空中轟隆隆地爆出一連串的氣霧來,他的話音還未落,人便已沖到了金光子的面前——幾乎可以看得清他鱗甲上最最細微的裂痕了!
金光子的第四件法寶——此刻在她手中催至最盛的,正是名曰“浮世鑒”!
而她身上的第五件法寶……也正是名曰,“仙人骨”!
這李雲心都說對了!他怎麽知道?!
玄境修士的斷喝與李雲心的暴喝同時傳入她的耳中,在這一刹那、一瞬間、那蠅蚊翼翅都來不及振動一次的短暫時刻,許許多多的念頭同時湧入她的腦海——
李雲心想要借死遁走的計謀被看穿,他爲什麽不立即扭頭便走?
他分化出兩個真身又盡數被毀,爲什麽會做這種蠢事?
他爲什麽會問自己是不是心裏很苦?
他又爲什麽變得這樣鎮定?
他爲什麽對自己笑?
爲什麽說那些……話?
爲什麽……他爲什麽……
心思細膩又高傲的金光子,這一次極認真地對待這曾經戰勝自己一次的敵人。因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他的一舉一動、甚至每一個神态表情都盡收眼底!可便是在這一刻……那許許多多令她或不安或者愉悅或疑惑的神情,統統湧進了腦海來。似乎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意味着什麽代表着什麽、似乎她終于知道了自己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從何而來然而……
她抓不住!
她沒法抓住某一個确切的念頭、得出一個确切結論、好叫自己知道——那不安到底從何而來!
隻是……事情不對勁!
玄境修士的那一聲斷喝,将她這念頭再一次加深、令她心中的不安感徹底轉化成了恐懼。也因着那一聲,與李雲心的兇悍表現——
金光子心中再無其他念頭,而隻是剩下——殺死他!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吧?!
于是最後一個手訣成型。
雙掌當中那亮得幾乎奪走世間一切光輝的“浮世鑒”,立時噴射出恐怖的力量來!
可怕的爆炸發生了——發生在這一片被琉璃劍心的玄光所籠罩的空間裏。能量從金光子手中浮世鑒的那明亮一點中噴射出來,眨眼之間就充斥了整個球狀光罩。此前李雲心的化身炸裂時也有這樣的情景,但那時候,至少還看得到火焰、煙霧、飛揚的碎屑。
可這一次,就隻有一條又一條色彩濃重的火龍、電龍,糾結纏繞在一起,在每一寸空間當中瘋狂地翻卷着、膨脹着、毀滅着!
這可怖的情景發生在一瞬之間——火與電迎面而來,又被琉璃光罩死死地圈禁在裏面。饒是如此,許多化境修士仍是情不自禁地往後仰了仰頭,仿佛烈風吹拂到了他們。
在這可怕的爆炸發生之前,玄境修士喝了一聲“住手”——這樣的高人,是極難如此失态的。因而衆修心中對此的驚詫甚至遠勝因這可怕爆炸而引起的驚詫。
可到了這一刻,玄境修士卻又不發一言了。
琉璃劍心幻化出的光罩籠住了方圓一裏的區域,而今全被狂暴的能量亂流填滿,便比一輪驕陽還要更加明亮奪目。他們一行百來個修士,相對于這巨大光球來說,便隻是小小的黑點罷了。整個聯軍大營乃至再往外數裏、數十裏,都被這光映得宛若白晝……
這是多麽可怕的力量!
“這是……幾十個,大成真人境的力量了。”玄境修士沉默地直面在距自己不足三寸處洶湧翻滾的火浪,低沉地歎了一聲。
琉璃劍心,是劍聖遺物。真境修士金光子又與這寶貝性命相交,單就這玄光屏障而言,所發揮出的威力相去當年的聖人也不遠,他也無法輕易将其擊破。
真境修士聽到了他的歎息,略猶疑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問:“宗座……剛才爲何喝那一聲?可是有哪裏出了岔子?”
他問的這句話,也是身後的近百人想要問的。實際上有這位玄境修士在,這些人倒不是很擔心什麽妖魔。這位高修,乃是希夷玄妙境界,道号枯蟬子。從前是道統十八洞天當中蓬萊洞天的一位首座。但後來琅琊洞天的宗座昆吾子遇害,他便繼任了琅琊洞天宗座。
随這樣的高人往此處來,實則人人都是存了臨陣學習、觀摩的心思——那妖魔不開眼、跑來這裏撒野,正可以拿給他們練兵。
——如今卻未想到……這位枯蟬子宗座,竟失态了。
真境修士問了這話,枯蟬子便略沉默了一會兒。琉璃光罩内的的火雲還未散去,且看着竟有愈發熾烈之勢。
如此再過兩息的功夫,枯蟬子才又歎一聲,指指這罩内、并未回頭:“本座問你們。可知道金光子掌門身上帶着的神仙披、天地鑒、收雲台、浮世鑒,都有什麽說法?”
這話問的是“你們”。于是人人都曉得,是有些考量之意的。
因此……心放了下來。玄境高人竟可以在這可怕的戰場旁考量他們,可見一切還是盡在掌握。
真境高人自然也不會去答這個問題。于是便有一個化境的修士思量了一會兒,出聲道:“回宗座。”
“依着弟子平日裏修行而來的說法,這四樣法寶并列,便可成一件道器。”
枯蟬子未說話,隻看近在咫尺的火雲。但他身後的真境修士知曉他的心意,便開口道:“宗座的本意是叫你們互補短長。你既然說了,就将事情的頭尾都說出來——師兄弟當中有疏忽了的,可以查缺補漏。我再代宗座問你一句,何爲道器?”
那化境的道士看着也是很知曉些玄門奧秘的。因而聽了這一問,微微笑了笑。也不如何畏懼那不遠處、看着幾乎是通天徹地的火雲了:“容弟子細細道來。”
“我玄門中的修士修行,講究淬煉身體神魂,以期羽化飛升。但修行一途漫長兇險,天下間又有邪魔外道行走,便總要有争鬥。既有争鬥,便也要有用來争鬥的法子。”
“天人傳下道法,前輩高人們,則煉出了法寶。咱們修行人,肉身乃是寶鼎,珍貴非常。即便強橫,也不能如愚鈍的妖魔一般,将肉身當了刀兵來用。因而這法寶,便是咱們的利器。”
“然而人力有時窮。一個人的力量,總有個限度。一件法寶的力量,也有個限度。可倘若用奇妙的手段、将數件法寶統合起來、令其各司其職,卻能發揮出……數倍于單件寶物的力量。”
化境修士說到這裏的時候,也不過隻過了十幾息的功夫罷了。
但地上,已經全亂了——凡人哪裏能見過這樣的情景?況且是在夜裏、忽然出現在大營中的!一時間如白晝一般的地面上,數萬軍人亂作一團,在天空中看下去,就仿佛是被挖開了巢穴的螞蟻——奔走踩踏,死傷不計其數,幾要潰散。
然而天上的近百修士,卻是連看都沒有看地上的那些蝼蟻一般的、原是爲他們運送紅土而來的凡人們。
化境的道士繼續說下去:“譬如說,金光子掌門身上的這四件寶物。倘若……要我來鬥膽推演剛才與妖魔争鬥的思路的話,我想當是如此——”
“神仙披,是用來護身、誘敵的。引誘那妖魔全力來攻,打殺得愈狠愈好。枯蟬子宗座在來時的路上說探查那妖魔的妖力,瞧着已是大成真人的境界了。剛才又說這罩内的力量相當于數十個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傾力出擊——可見那愚笨的妖魔是上了鈎——同金光子掌門使盡了力量。”
“妖魔使十分的力氣,神仙披便還他十一分。而這些逸散的靈力、妖力,則被法寶收雲台收納起來。神仙披、收雲台,這兩件寶貝合力,又能将金光子掌門銅牆鐵壁一般地護住——譬如此刻。”
道士又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火球。
——光芒仍舊炫目。它……看着已不是火球了。而更像是被天人随手抛到地上的煉丹爐——将原本屬于妖魔的恐怖力量增強、又化爲可怕的真火,要将那妖魔的強橫肉身煉成飛灰。
“此爲守。”道士輕出一口氣,“還有攻。”
“——以浮世鑒來攻。浮世鑒,可以将收雲台當中的強大力量盡數還給那妖魔——任憑他銅頭鐵骨,在這樣的煉爐裏也捱不了多久。我想……如今金光子掌門正被神仙披與收雲台牢牢地護着,以浮世鑒對那妖魔窮追猛打。妖魔也必然逃無可逃——天地鑒洞燭天地,在這樣小的方寸之地,他是無處可藏的。”
“這四件寶物——攻守兼備,配合流暢圓融,幾可稱得上渾然天成。因而此一類,便是道器。”
“如今金光子掌門以這道器應對那妖魔……倒是有幾分殺雞焉用牛刀的意味了。”
他從容地說完了這些話。有些修士面露感慨之色,有些則看着若有所悟——似乎是當真聽到了什麽自己從前還不甚了了的。且這樣的人,看着也是不在少數。
真境的修士便點頭:“你說得正是。這道器一道,也是當今的聖人在千年前心有所悟、參透出來的。在玄門數萬年的曆史當中也算是新奇的東西。唉,隻歎聖人遺物當中能爲我們所用的寶貝并不多。到如今近千年的時間,所謂道器、也不過三項而已。”
感慨了這些再看枯蟬子:“宗座……”
枯蟬子便隔了一會兒,才歎道:“因而,本座方才才要她‘住手’。”
他搖了搖頭,終于轉過身。
“我們與妖魔的大戰在即。聖人将這道器賜予金光子,本該是聖人的心意,我不好說些旁的。然而如今……”枯蟬子略皺眉,“金光子掌門與這龍九似有仇怨。如今遭遇了,心中怨恨更深,竟然先用這琉璃劍心将二人籠住、而後再以這道器……要将妖魔李雲心活活煉死在陣内。”
“但本座,剛才見那妖魔書寫了符箓。他所書寫的,雖然生疏,然而瞧着……卻是同我道統另外一件寶物有關的法訣。”枯蟬子皺起眉,“一個龍族的妖魔,竟得到了聖人遺寶的法決!此事非同小可,因而才叫金光子掌門住手、留那妖魔一命好細細訊問!豈知……唉。”
“宗座……倒不必擔心這個吧。”真境修士低聲道,“那龍九畢竟是龍族,肉身強橫的。已經煉了這麽一會兒,想來雖該是捱不住了,卻不至于當即被煉死。”
“若是,金光子掌門真與他有大仇、心中有劫未渡,想來也不會将他如此輕易地了結。留一個殘軀,宗座盡可以先借來問了,再交還給金光子掌門。”
“倘若是……她興起、不留神将那李雲心給煉死了,亦可拘他的魂魄來問。何必急于這一時呢。”
枯蟬子微微搖了搖頭:“話雖如此……唉。”
實則他還是有些話沒有說出口的——即便他如今乃是琅琊洞天的宗座、玄境的高修,有些話也不好對這些弟子們說。
——那金光子,似有些古怪。似是在遮掩些什麽東西。如果他所慮是真,或許她并不會給自己留一個“活口”、或者是“可以訊問的魂魄”。這……蠢妖魔。闖來此地究竟是要做什麽?難道不成真是來送死的麽?
枯蟬子便又歎了口氣。
到這時候琉璃光罩中的恐怖雷火,已經煉了半柱香的功夫了。
枯蟬子歎了這麽一口氣,便打算轉過身、運起神識探一探裏面的情況。
金光子的修爲雖不如他,但畢竟也是一派掌門。而今在與妖魔争鬥,他以神識去探,是犯忌諱的事。然而事到如今他記挂着那妖魔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法咒,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但就在此時,卻忽然發現身前原本恭敬地聆聽他教誨的修士們……
猛地瞪圓了眼睛、直勾勾地向他身後看去!
枯蟬子心中一跳——到底……是将那妖魔煉死了麽?!這金光子!
便皺了眉,也轉過身。
——正看到一個身影雙手撐在了琉璃劍心的光罩上,仿佛一個溺水者敲打魚缸、想要沖出來。
旋即被洶湧焰火中的什麽人或事物……一把拉了回去!
那個身影是金光子。
她的臉上,是寫滿了極度的恐懼……與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