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道血柱第一次從人群當中飙升起來的時候,李雲心這樣說道。
他看見站在帳前門口處的田野在微微發抖。但還在沒有扭頭就跑也沒有下跪求饒——對于一個依憑父輩權勢年紀輕輕就做了牙将的人來說,這算是很不錯的表現了。
但蘇生仍坐在小床上,兩眼無神地往外望,并不發一言。
雖然隔着軍帳,可他自然是可以看得到外面的情景的。一層牛皮,可擋不住太上聖人的視線——哪怕是曾經的聖人。
于是李雲心又微微搖頭:“殺人的,可是你的徒子徒孫。你這位老領導沒什麽表示?”
領字和導字,蘇生都曉得是什麽意思。于是也約略知道那個詞兒的含義。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已經不算修行人……也不算人了。”
他皺着眉,仿佛用盡一生的勇氣和力氣才能繼續把話說下去、不叫自己繼續陷入到困頓愁苦的情緒中:“早說過、他們都走了邪路。”
“唉,妖魔……飛禽走獸活得久了、得了道行,叫妖魔。人……活得久了、得了道行,也成妖,便叫人魔。他們……還有從前的我,都已不能算是人了。都隻是人魔罷了。”
“修的境界越高深……就越與妖魔無異了。”
李雲心微微一愣:“哦。倒是英雄所見略同。我早說那些高階道士和妖魔沒什麽區别,今天聽見你也這麽說,可見我的評價恰如其分。”
說到這裏的功夫,道奇子開始一個一個地殺人。
一道又一道血柱飙起來,李雲心卻隻是看。
蘇生也陪他看了一會兒。但終是咬起牙、叫自己努力說出話:“你……又爲什麽不救?他隻是個化境巅峰的劍士罷了——”
李雲心站在帳門,背着手。隔了一會兒,在黑暗中幽幽地說:“我是在救更多人。”
“這樣救?”
“是啊。這樣救。”他轉頭瞥了蘇生一眼,“天下人都覺得道統和劍宗是正道是守護者。到如今麽,這麽多人雲集通天澤,倒是可以近距離接觸這些‘仙人’了。所以也就能看清楚,他們心裏的那些仙人都是些什麽貨色。”
“山野間的妖魔,有的還充作河神山神土地神顯聖做點好事。這些仙人麽……哼哼。”李雲心咧嘴笑了笑,“倒是裝也懶得裝。不過也在情理中——情感他們都不要了,壓根就不會有要不要裝一裝這個念頭。”
“所以說……現在不叫他們多死一些,他們怎麽知道這些仙人有多兇殘。”李雲心眯起眼睛,“他們是在爲天下人而死。殺人即是活人。”
蘇生忽然捶了捶床闆:“換了妖魔做正道……會更好麽!”
不曉得這位聖人是不是因爲尋回了一些強烈的情感,竟對凡人的性命表現得如此在意。可奇怪的是他自己偏不出手,隻與李雲心分說。
李雲心便笑出了聲:“你開什麽玩笑?這些人魔至少還有秩序,知道不參合世俗事。換了妖魔?隻怕要先沖進城裏吃上三天三夜人肉宴——怎麽可能更好?”
蘇生一愣,似乎沒有料到李雲心說出這番話來。他皺眉:“那麽你——”
李雲心微歎一口氣,轉身看他:“玄門也是王八蛋,妖魔也是王八蛋。但玄門這個王八蛋做得更好一些,所以他在當家。然而你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知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是另一回事。”
“所以說……”他聳了聳肩、撇撇嘴,“我最瞧不慣人裝神弄鬼。至少得讓人知道你是什麽貨色,然後,才有得選,對不對?總好過有一天這個王八蛋比那個王八蛋要壞了,才猛然醒悟,哦,原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晚了。”
蘇生仔細地想了一會兒他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你到底要做什麽?”
李雲心笑了笑:“也沒什麽——我喜歡挑事兒而已。你老不也是在挑事兒麽?找回你那些感情之後你又打算做什麽?”
蘇生便不說話了。
再過半柱香的功夫才道:“那麽這些人你也不救?”
到這時候,道奇子已經殺完了人。
且那四十多個慶軍,開始高聲吼叫“我們有罪”。然而很難聽到什麽真正有罪的人像他們一樣,吼叫得如此理直氣壯慷慨激昂。他們的聲音連聲一片、幾乎要沖破黑夜——但黑夜中的血腥氣還未散去,每個軍士的臉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紅點。
倘若有人擡起手、抹一把臉或者擦一下眼睛,便留下一片鮮豔的血痕。
衆人皆沉默無言,隻有這些将死之人在吼叫,那冷漠的劍修在靜聽。
等這些人都聲音嘶啞了,劍士才輕出一口氣:“好。已經認了罪。那麽就該曉得,沒什麽妖王,也沒什麽鬼帝。”
他說到此處,拉長并且提高了聲音。他的指尖綻出淡淡的白色玄光,明亮卻不刺眼。這玄光輕柔地向四周擴散,宛若水波一般。他每說一句話,這水波便顫抖一下,與他發生奇妙的感應。
在……半個時辰之前,這場中人人都會覺得此乃神迹。但到了如今,人們看向那玄光的眼神卻變得極複雜。
他們都是些愚蠢的世俗人,絕大部分,是窮苦人家出身。吃不飽穿不暖,投軍隻爲養家和糊口。從前在田間地頭聽說一些與玄門有關的事情,心中向往豔羨那些駕着雲朵在高天來去、度化世人降妖除魔的仙長。
接了往通天澤運送紅土這差事,許多人曉得是險差,可心裏到底還有些别的、微燙的東西叫他們可以忍受許多的險惡。這些愚蠢的人不曉得怎麽形容那些東西。隻知道,一想到自己此去、送去的玩意兒是可以幫得上那些仙長降妖除魔還世間太平爲蒼生謀福祉的,心裏就湧起微微顫抖的熱流。
如果叫讀書人來說的話,這東西……叫做信仰。
然而今夜這東西被打破了。許許多多簡單的頭腦意識到,原來他們從前奉爲神明無比崇敬并且願意爲止去奮鬥的東西,實際上……并不存在。
且,他們也能夠隐約意識到,“仙長”指尖那玄光、那波紋,是正在試圖從他們的頭腦中帶走另一些東西。
于是人們再一次微微躁動起來。
屠武略發現了這苗頭。此刻他的内甲全被汗水浸濕了、貼在身上。微微一動秋夜的寒氣便從甲衣縫隙中透進來,叫他打個激靈。他壓低了聲音:“仙長,苗頭不對了。你快些,不然我們……我要死在這裏了!”
但道奇子并不理會他。也不理會那些躁動的凡人。
他跳下了馬,然而足不沾地。仿佛半空中有一條看不見的道路在承接他,他便踏着那仙途一步步地往四十幾個将死之人那裏走過去。衣袂飛揚、大袖飄飄,如此走到丁敏的身後,擡起一隻手:“如金庾希微。”
這似乎是一句法咒。便随着法咒,他的手指在丁敏的頭頂輕輕點了一下子。
仙靈之氣灌入這凡人的軀殼——沒有任何凡人,可以承受這樣的力量。就如同沒有任何一隻水瓶,能夠容納得下整個江海。
他的目光沒有在丁敏的身上做任何停留、并且挪開一步,将手指點上許謀的頭頂,并且誦出第二句法咒:“使六天出治。”
然而最後這個治字,沒有念出口。
劍修的眉頭皺了皺,微微往右側轉了頭。
丁敏……沒有死。
他一愣,不曉得爲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但終究還是再伸出手,在丁敏的頭頂再點一下——
仍沒有任何反應。
劍士輕輕地咦了一聲。
受刑者也覺察到了異樣——丁敏便猛地仰起頭,盯住道奇子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殺不了爺爺?這是老天開眼!”
道奇子冷哼一聲:“我就是你的天。”
然後他第三次伸出手去。
于是,聽到一聲清脆而悠遠的——啪。
在這寒冷而安靜的秋夜裏,仿若一聲鞭響,如劍士此前的說話聲一樣,傳進每一個人的耳中,叫人的精神忽然一振。
聲音聽起來是……因爲手掌以極快的速度、極大的力道抽在某個人的臉上而發出來的。
事實也的确如此。
一個穿白袍的身形忽然在丁敏面前現身,就仿佛之前一直站在那裏。在道奇子話音剛剛落下的一瞬間,一耳光抽飛了他——劍士的身體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筝,飛出了一丈外、在地上滾了三周,被肮髒的、混合了鮮血的泥土裹滿。
“放你娘的屁。”白衣人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劍士,“當本君不存在麽?”
于是這偌大的校場再一次詭異的寂靜下來。許多人在道奇子第一次将手指放在丁敏頭上的時候,便試圖沖上前去。然而人那樣多,他們挨挨擠擠,也不過前行了幾步而已。到這時候,這些人目瞪口呆,連擠也忘擠了。
還有更多人原本口中發出低聲的唾罵聲或者哽咽聲。然而到了此刻,聲音也噎在喉頭,發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