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國皇帝啊……畢竟在生前就有昏庸、殘暴的名聲。死後做了鬼,又怎麽可能忽然成了一個良善之輩呢。人道人好,鬼道鬼好。這離帝前一刻還在說不許别人碰他的離國子民,這一刻就悉數殺了——
也許他心裏還覺得……
許了人家長生吧。
不過這才像個鬼帝的樣子嘛。
這些離軍雖死了,但魂魄一時間都神智不清,總得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爲鬼帝所用。但這個“所用”也無非是被當做一群炮灰來用,并不能成爲像兩個鬼帝一樣的鬼修。
魂魄要成鬼修,原本就需要極大的機緣不可。尋常人的魂魄有十萬個也未必出得了一個。然而這離帝卻又要用第五靖——難道他還有什麽法子,必然能叫第五靖這樣的普通人,變成一個神智清明的鬼修麽?
但李雲心這疑問得不到解答。離帝再一揮大袖,這些魂魄竟被他一股腦兒地收進袖中去了。
這也奇異——離帝這樣凡人成就的鬼修,得道也不過數月而已……竟會使用神通了。
眨眼之間做成了這些事,那些還活着的慶軍已然不敢久留了。之前剛剛得李雲心向邺帝套了個人情,此刻用不着招呼,便趁着夜色,瞧瞧退回到林中去。似乎是要找另一條道路下漫卷山。
離帝也沒有阻攔他們。而是轉了身,看李雲心:“朕不管你喜歡什麽、想要什麽,但看你的确是很投緣。也聽我這位老弟說,你同什麽妖魔、玄門都不愉快。既然如此——要不要同朕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修行修行,有修也要有行——像那群蠢道士一樣隻枯坐在雲山上修,可修不出什麽好玩意兒來。”
李雲心笑了笑:“陛下要做什麽大事?”
離帝便忽然正色,遙遙向遠處一望,道:“此地不宜久留了。先随我來!”
說罷這話大袍猛地一振,身形由實化虛變爲一團黑雲,往漫卷山的密林當中遠去了。離帝一走,邺帝便也跟上。李雲心獨自站在大青石上,先看看山下廣袤平原當中遙遠又稀疏的燈火、再看沉沉的漫卷山,略一思量,也化作一陣妖風跟去了。
入林三十餘裏,也不曉得具體是什麽方位,便循着二帝留下的氣息看到一片林中的開闊地。
這開闊地卻有些眼熟——很像他初遇三花娘娘的那片林地。四周環繞參天的巨木,林中卻隻生着荒草。一座破敗傾塌的廟宇半掩在荒草叢中,顯然已經湮沒許多年了。
兩位鬼帝似就在這廟宇中。李雲心略一遲疑,也跟了進去。
豈知一過破廟腐朽的門框,眼前的世界就忽然變化了。廟中牆壁忽然變得極高大、往天上瘋漲。仿佛一腳踏進天宮的門檻,瞬時來到了無比廣闊又幽深的大殿。李雲心忙向外看了一眼,卻看到宛若樹木一般高大的荒草——原來廟宇并沒有變大,隻是他的身子變小了。
這破廟中……竟是另有洞天的。也不知是因爲什麽法寶還是手段,生生在裏面開辟出了一片廣闊的空間來。
但這片空間廣闊,卻并不冷清。李雲心看到了數以千計、萬計的魂魄!
他從前在渭城時候見過更多的魂魄,足有百萬。但那時候他在高天之上、雲層當中。且那百萬魂魄漫山遍野地鋪灑開來,因而聲勢并不大。
可如今他面前的廣闊土地幾乎被亡魂填滿,好像一片青蒙蒙的海洋,一眼望不到盡頭。
就在這片魂魄的海洋當中,離帝與邺帝站立在一塊拔地而起的高聳懸崖上——實際上那“懸崖”本是半截凸出的殘磚,然而這時看它,隻見其上青苔覆蓋、枝葉舒展,更像是覆着片片豎立的刀鋒,極有氣勢。
這些汪洋一般的鬼魂都渾渾噩噩,沒什麽神智。隻茫然地站着、或者走來走去,口中發出凄惶低沉的吼叫聲。許許多多吼叫聲彙聚在一處,将所有的空間都填滿了,好像整個世界都走到了末日一般。
饒是李雲心見多識廣、心堅似鐵,見到這情景也覺得頭皮略微發麻——他沒有去過森羅殿,不曉得鬼域是什麽模樣。但眼前所見的情形……隻怕比起那鬼域也不逞多讓吧!
離帝站在那崖上,将衣袖一揮,被他殺死的離軍魂魄便被釋出,彙入殿内衆鬼當中。
而後他轉臉看李雲心,臉上頗有些神采飛揚之意,并且高高地舉起了雙手:“你問朕要做什麽大事——這,就是朕的大事!”
随着他這動作,衆鬼也齊齊發出意義不明的吼叫,聲浪撲面而來。但這些渾渾噩噩的亡魂似乎并不曉得離帝在說什麽,多隻是憑借本能行事罷了。
李雲心略一思量,心裏就有了些計較。一個模糊的念頭出現在他的頭腦當中,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曉得這鬼帝要做什麽了。
這件事,邺帝也曾經想要做吧——
建立一個人間的鬼國。
“你……要建鬼國。”李雲心便問。
但離帝仰天大笑:“鬼國?!哼!”
他笑罷冷了臉,眼中盡是狂傲之意:“朕做人間帝王的時候,所轄疆土無比廣闊——哪裏稀罕什麽一城一地一國!鬼國,終究隻是國罷了。朕所要建立的,乃是幽冥世界!”
李雲心聽了他這回答,卻沒有笑。而是稍稍沉默一會兒,略皺起眉:“所以……你瞧不上一城一地一國,如今想要一個世界了。但是爲什麽要這麽做?”
離帝瞧了他這反應,哈地歎了一聲。先轉頭對邺帝道:“此人,果真是妙人!”
再轉頭看李雲心:“難道你不曉得麽?你也是個妙人,難道沒有想過麽?這個天下、天地之間——都是一群什麽東西?!”
“朕,從前也禮法天地,也敬愛天人。覺得天人玄門牧養萬民、覺得天地之間自有公道!嘿嘿……雖說這公道管不到我身上,但朕總曉得,是有的!”離帝冷笑三聲,一揮大袖,似是要将自己剛才說的話都拂去、不作數,“可等到朕死了,才曉得,嘿嘿!”
“朕成就了鬼帝身,先将那些來捉拿朕的臭道士殺了個七零八落!因而曉得那些什麽道統、劍宗,可沒什麽了不起!”
“接着到通天澤撞見那火鱗蟲與他惡鬥一番,也曉得妖魔,也沒什麽了不起!”
“等朕漸漸恢複了神智、曉得是仇家是什麽共濟會了,再一打探……嘿,玄門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原來這玄門、妖魔,也都如同凡人一般,并沒有通天的能耐,隻是會法術的凡人罷了。再說那什麽天人——朕做人時隻覺得那些妖魔、神靈藏身在另一個世界。但自身成魔之後曉得……哪裏有什麽另一個世界!那些天人也不過爾爾呀!”
“既然如此——從前朕敬仰的玄門不能爲朕主持公道、那什麽天人也沒個蹤影坐視不理……那麽朕豈不是白白地死了麽!?倘若那什麽共濟會以後得了天下,朕這冤屈找誰算去?”離帝豎起眉頭,“朕爲帝王時,朕是離國百姓的公道!可朕成了鬼,誰是朕的公道?!沒有!”
“原來這世上是沒有公道的!既如此……嘿嘿,不如叫朕來建立一個公道吧!”
離帝癫狂地說了這些,李雲心便在心裏微歎一口氣。原來是如此的……
這離帝死掉的時候,正趕上黑白閻君從這陽世間消失的當口吧。因而魂魄未被收走,也見到了滿地的亡魂無從走脫。于是意識到自己爲人時諱莫如深的死後世界不過“爾爾”——不過是自己換了一種形态,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罷了,半點兒神秘也無。
既無神秘,敬畏感也就無有了。
他本就是皇帝,有天然的雄心壯志、驕傲自尊。再趕上這麽個天人、閻君都因爲什麽緣故齊齊避世的當口……于是想要自己做些什麽了。
李雲心倒理解他的感受。
就在洞庭邊白閻君給他生死簿、縛魂鎖的時候,他不也已經曉得了麽?
這世界,乃是個豺狼世界。天人、閻君,并不能爲人主持公道,也沒什麽善惡果報。那享盡榮華富貴的惡人來世可能更加尊榮,那堅守正道卻含冤而死的人來世也未必能得到什麽福報,倒可能繼續凄慘。
不過他天生是個閑散的性子,不喜歡搞事情。如今這離帝也看清這一切,但偏偏從前做帝王……最喜歡搞事情。
李雲心想了這些,微笑起來:“那麽,陛下想要搞一個怎麽樣的幽冥世界?”
離帝負手而立:“嘿嘿。這個幽冥世界,可是要了不得!”
“朕要以後那人死後,都來朕的幽冥世界。由朕親自來審他——先問他在世間做了多少惡事,行了多少善事。作惡了的,就囚禁起來,用刑法來折磨他。做了善事的嘛……”離帝想了想,忽然翻個白眼,“現在想這麽多做甚?車到山前必有路!如今這妖魔在漫卷群山裏殺凡人的官兵,正是有許許多多的亡魂徘徊在此處!朕之所以在這裏不走,正是爲了收攏那些亡魂!”
李雲心便微微搖頭。這離帝做了鬼,自是有雄心壯志。可惜雄心雖然有、行動力雖然有,但畢竟做鬼神智受損,并不能步步周全。他不曉得離帝這“幽冥世界”此後如何,但眼下來看,卻知道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
他修爲再高,至多也不過是太上罷了。
但黑白閻君……該是全然不同于什麽太上的另外一個層次吧。李雲心沒有見過白閻君展露别的手段。可單單一個分化出無窮的化身四處引領亡魂,就已經是遠超他所了解的任何一種修行法門所能解釋的範疇了。
更何況……據說法門乃是天人傳下的。而那名爲什麽“沈幕”的天人還可以在下界之後創造出“畫道”這法門。可見凡人的道法神通對于天人而言不過是玩耍一樣的東西。而在民間傳說裏……那黑白閻君,從前可也是天人呀。
如今雙君不曉得因爲什麽緣故不出現在陽世間,離帝盡可以玩鬧得開心。倘若那閻君再現世了……
他正想到這裏,卻聽離帝大喝一聲:“同你說了這些事,又帶你來了我們這幽冥世界——李雲心,你要不要同朕一起做這空前絕後的大事?!”
李雲心想了想,一拱手:“同陛下來,一則是因爲與正陽兄從前的交情,二則,是因爲好奇二位在此地做什麽。現在既然已經看分明了,就也該告辭了。”
他說了這話,離帝便要發怒。但李雲心又道:“稍安勿躁。陛下說這世上沒有公義,這一點我倒是深以爲然——這正是一個豺狼世界。但陛下有雄心,我卻隻想逍遙快活做個浪子。然而……也不是不能幫陛下做些事。隻是我幫陛下做了些事,也很想以後我遇到危難的時候,兩位能夠施以援手、助我一助。”
離帝豎起眉毛看了李雲心一會兒,忽然又笑起來:“哦——你是想要做朕的朋友,而不是部屬。哼哼……你倒是有些手段。但你能幫朕做什麽事?”
李雲心也笑:“陛下既然喜歡鬼多,又讨厭玄門和妖魔……”
“不如過些日子我叫他們都死上個七七八八,陛下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