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已經施展了許許多多的手段,因而覺得這七位大抵會依着自己——哪怕心中仍舊猶豫不決不好做最後的決定,至少也會暫且同這邪王敷衍一番、叫自己蒙混過去。
然而他卻沒有料到……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話、造的那些勢,似乎效果實在太好了。
好到了這七兄弟到此刻仍舊心中激蕩起伏,甚至到了不能自持的地步。他們似乎在努力平息心中的情緒,然而……并不是很成功。
李雲心看他們的時候,發現那老大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直視着邪王,眼中幾乎快要噴出火焰來了。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子不妥、便趕緊将頭低下好掩藏自己的表情。
倘若他一人如此倒不是礙事。但問題是……這七位幾乎都是這樣子了。
邪王原本兇狠地盯着李雲心。可到如今再看自己的義子們,發現他們的臉上都是這樣子的表情——當即便疑惑起來。
玄境大妖的目光在李雲心與七個義子當中轉來轉去,最終又将眉頭皺得更緊,伸手點了點最單純腼腆的老七、沉聲道:“老七,你們這是怎的了?”
然後斜眼看李雲心:“這人同你們說了什麽?!”
于是李雲心意識到自己似乎犯了個錯誤……他低估了這七位對那“福祿老魔”的感情。
他以爲七子已做了這邪王義子數百年,即便眼下自己叫他們相信自己真是那位福祿老魔的老友,他們也會忐忑猶豫一番——經過權衡利弊之後才會徹底接受自己爲他們安排好的道路和命運,再計較如何複仇、如何對付邪王的事。
但他忘記了另一碼事——妖魔們的情感都是單純而強烈的。他此前在洞庭君那裏體驗過一次,但如今卻依着人的情感來揣度妖魔的作爲了。
無論這七子因何在邪王座下隐忍百年——但如今自己将前塵往事重提,便如同天雷勾動地火,令他們心中的積怨都傾瀉出來了!
這一次的傾瀉如此猛烈,就連他們七個自己也快要無法自控了。
而眼下這邪王再如此去問老七——
老七便不再低頭了。他瞪圓了眼睛看邪王,憋了一會兒氣,忽然說道:“我們不再上你的當了!”
這話一出口,李雲心便歎一口氣。他開始打量邪王身後的那些妖王、估算他們的實力。再觀察這洞窟當中的地形,好瞧瞧自己進來時爲以防不測所規劃好的退路這時候用不用得上。
但下一刻他又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邪王的神态不大對勁兒。
照理說——在邪王殺死了福祿老魔、又通過某種手段将這七子收爲義子的前提下——他應當同時也會提防這兄弟七人。而提防着,心中便會或多或少會做好“他們可能背叛”的準備。那麽到了如今這時候,便應該從臉上露出冷笑陰笑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然後意識到“這七兄弟果然是準備要反水了麽”!
但如今邪王臉上的神色竟隻是驚訝。
這邪王的真身當是一尾大蠍。他化了人形,但臉上的面皮還是比尋常人要堅硬一些,因而表情便不明顯。可如今他半張着嘴,口中兩顆大大的獠牙下意識地一開一合——李雲心認爲這應當是他表達驚訝的方式。
邪王這麽一愣之後再問:“這是說什麽話?!”
然後再看李雲心:“你究竟是什麽人?!”
老七說了那樣的話,其他六兄弟便索性不再隐瞞了。老二嘿了一聲、從石台後跳出來護在李雲心的身前。他瞪着邪王、伸手指他:“嘿,你當他是誰?你還記得是誰放了你出來麽?!他便是那隻穿山甲!你從前将我們騙得好苦!”
老二開了口,其他的兄弟五人就都對邪王怒目而視。七兄弟在李雲心面前站成了一堵肉牆将他牢牢護在了身後,似乎生怕他出一丁點兒的差錯。
照理說……話說到這份兒上邪王早該翻臉了。
但令李雲心更加詫異的是,他透過七兄弟之間的縫隙去看邪王,卻發現對方更加驚訝。
這驚訝可不像是做僞——一個玄境的大妖沒理由在這樣多的小妖面前惺惺作态。
究竟……怎麽回事?
便聽到那邪王再驚詫道:“穿山甲?!哪隻穿山甲?嘿!你們這七個傻小子,不信爲父的話、偏偏去信這個——”
他說道這裏眉毛倒豎、怒喝一聲:“這個人究竟是誰!?如何混進來的?!來人!”
他這一喝,身後上百妖魔齊齊應了一聲。但邪王想要的不是他們,而是此前在陷空山洞口守衛的蛇精七段錦。那蛇精來得倒也迅速——大概已聽洞内小妖通傳,知道生出事端了。
邪王再喝一聲的功夫,蛇精便忙分開衆人走上前了。
她卻并未慌張。一邊款款地走一邊從七兄弟的身體縫隙裏看李雲心,看了幾眼便到了高大的邪王身側、淺淺地一福:“大王不必動怒。這人我方才就曉得不對勁兒,是有意放進來的。大王,你且聽我說——”
邪王生得高大,有李雲心兩倍長。這蛇精在人當中算是異常高挑,但也隻及邪王腰間。她如此說了,邪王才再皺一皺眉、矮下身子好叫蛇精湊到自己耳邊說。
如此聽七段錦耳語了幾句,眉頭終于舒展開。
“好、好、好。”這邪王盯着李雲心,“如此說來……你竟是個修行人了?!”
這一次輪到李雲心驚詫了。但驚詫歸驚詫,他可從沒想過自己做什麽事都會一帆風順。因而隻是略略地往後退了一步、離那七兄弟稍遠一些,道:“我看是邪王誤會了。我可不是什麽修行人。我與在場諸位一樣——是妖是魔是陰神,但絕不會是人。”
他身前那七兄弟似乎有些發懵——不曉得因何七段錦與邪王說李雲心是修行人了。因而再面面相觑起來,又齊齊轉頭瞧李雲心。
這時候便聽那邪王再哈哈哈大笑三聲:“你不是修行人,如何能看得見我那真眼了?”
他說這話的同時将手一招,李雲心來時候見的那塊鐵闆便從七段錦的袖中飛出來,落在他手中了。
在洞口時候李雲心見這東西與自己同高。而今被邪王的大手握住,卻隻像是握住了一本略大的書。邪王拿了法寶,也不見他作何動作、隻将那“真眼”一晃——
這幾人眼前的情景登時就變化了。
他們的四周不再是充斥了火光的陷空山洞窟,而變成了……一個山崗。
不但情景變化了,就連這季節似乎都一并變化了。原本這時候還是夏季。而渭城附近偏南,氣候就尤其炎熱了。然而眼下卻一下子涼爽起來——甚至可以說微微發冷。
李雲心站在七兄弟身,而七兄弟身前則有一塊大青石。青石旁生了一顆歪脖子的松樹,樹上的松針稀稀拉拉、深綠色。
高大的邪王與嬌小的蛇精站在松樹下,而他們的身後則是延綿的群山。看時間這時候已是黃昏——太陽要落山了,将最後的餘晖投向這個世界。夕陽光令所有人都變成金黃色,而遠處的樹葉也顯得更黃了。
這裏……應當是北方的某處吧。
李雲心有些弄不清到底是邪王真的在一瞬間将他們這些人移送到了某地,還是一個幻境。
要說幻境的話——他乃是丹青道士。道士、劍士、丹青道士三種修行者當中,以最後者最擅長幻象之道。然而即便李雲心此刻調動體内靈力想要找到這幻境的破綻,卻也半點頭緒也無。
他身邊的一切都無比真實,沒有半點兒刻意做作的痕迹。
但要說是真實的世界……這邪王哪來的如此神通了?!
應當是……他手中那名爲“真眼”的法寶搞出來的情景吧?!
隻是這場景莫名的有些眼熟。但李雲心苦思冥想,卻想不出到底在哪裏見過。
他這麽一愣的功夫,邪王已經再冷笑兩聲:“你此刻已在我的寶貝裏了,休想再逃。你且問你,你說你是妖魔,卻如何見識了我的真眼的?”
七兄弟站在李雲心面前正要說話,邪王卻已經不耐煩了——似乎隔絕了群妖此處隻有他們幾個,他便不再作之前的那慈父态。玄境的大妖魔将手一揮,也感受不到什麽妖力、靈力——那七兄弟登時呆立不動,仿佛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停滞了。而後邪王再一擺手,七個肌肉虬結的妖魔便排成一排、咕噜咕噜地滾下了山崗。
李雲心眼見了這情景,若有所思地皺起眉。
蛇精則在一旁輕笑:“你這……風流玉面小銀龍,隻怕還不曉得自己是在哪裏露出了馬腳吧。你可還記得進門時候我叫你看的那東西?”
“那鐵闆上有一個孔,孔裏有一個黑點。”七段錦看着李雲心冷笑,“我問你見了什麽,你卻說見到一隻眼睛,應當是虎豹的。卻不知道呀——這便是‘真眼’了。妖魔們隻能看到一個黑點模樣,隻有修習了天心正法的修士才能見真。你一眼就識破了……不是修行者,還能是什麽?”
七段錦将這些話說出來,邪王便冷眼瞧他,隻等着看李雲心如何辯解。
但……兩個妖魔随即發現李雲心臉上的神情不大對勁兒。
——壓根不像是一個陷入絕境又發現自己被識破的人。
他原本在皺眉思考些什麽。眼下聽了七段錦的話、再皺眉沉默了一陣子,眼睛忽然亮了。然後他便慢慢地轉身,将周圍的環境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看了許久許久,終于從臉上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然而這神色又轉瞬即逝——變得更加古怪複雜了。
邪王與七段錦……都不曉得那種表情意味着什麽。
隻有李雲心自己清楚。
他……撞見了一件寶貝。
而且解開了一個存在于心中十幾年的謎團!
竟然是在這種地方、竟然是這種東西!
邪王不喜他這種虛張聲勢的模樣,眼睛一瞪沉聲道:“好你個猖狂之徒,如今還在想什麽脫身計麽?本王這邊折了你的手腳,看你說不說老實話!”
這話說完便将手指并攏、朝李雲心一指!
隻是這麽一指,李雲心這真境的龍子……就完全沒法兒挪動自己的手腳了!
任何一個修行者遇到這種狀況都會驚慌。不是因爲自己被困住驚慌,而是因爲壓根感受不到什麽靈力、妖力。仿佛自己的身體忽然與這個世界隔絕、那就那麽失掉了聯系!
但這樣的驚慌卻沒有出現在李雲心的臉上。正相反,他反而轉着眼睛往四下裏看了看、在确定自己真的沒法子挪動了之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妙妙妙!果然是這麽個寶貝!”
邪王不理會他。陰沉着臉一勾手指便将李雲心拉過來。也不再多說話,掌中不曉得從哪兒變出一口厚背大刀來,猛地一揮——
隻聽得嗤啦啦的一聲響,李雲心被他一刀斬成了兩半!
他被從腰部斬開,下半身落到了地上。但似乎仍舊被束縛着,就連鮮血都湧不出來。邪王斬他一刀、嘿嘿冷笑:“嘿嘿,是不是不痛也不癢?告訴你,眼下是本王用法寶制住你、斷絕了你的五感——等解開了這束縛,保管叫你痛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現在速速将你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說了——本王這法寶還在,或許能發了慈悲心,将你的身子接上!”
李雲心卻隻轉動眼珠兒看了看離他而去的半邊身子,也嘿嘿笑起來:“倒的确是不痛。隻不過……邪王,你用這法子糊弄你手下那些妖王或許有效果。用來對付我……嘿!你乃是玄境的大妖魔,要斬殺我還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多此一舉現将我制住了再将我給斬了?”
“叫我猜猜看……會不會是——這裏壓根兒就是一個幻境。實際上你在這裏壓根兒什麽都做不了、所以就隻能用這種斷絕五感的法子吓唬人?要我說的話……我可覺得自己還在剛才那兒。”
邪王瞪起了眼睛,淬他一口:“呸!你可知我這寶貝乃是——”
但李雲心打斷他的話。他直視着邪王的眼睛:“你且聽我說。聽我好好說一會兒話,或許你會有意外之喜。啧啧……這麽個寶貝落在你手上、你卻隻能用來唬人,難道不覺得是暴殄天物麽?!”
那七段錦聽他說話,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便在邪王的腰上拉扯了一把:“大王,休聽他胡言亂語——他在诓你——”
李雲心再冷笑一聲:“胡言亂語?你們将那畫聖留下來的寶貝用兩張鐵片子箍住了、杵在光天化日之下曬着、用來吓唬人……倒真覺得自己高深莫測、法力高強了?!”
這話一出口,七段錦登時不說話了。
連那邪王也不說話了。
“放我下來。”李雲心對目瞪口呆的邪王說,“我原本是來害你的。但現在改主意了。放我下來——我還有可能告訴你到底怎麽好好用這寶貝。”
到這時候……邪王身上的戾氣與威嚴全不見了。
或許他被李雲心說中了心事、并且在意這件事太久太久了——關于到底如何正确使用這件法寶。因而又愣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當真知道……”
“《霧送奴達開蒂茂》——畫聖當年留下的八珍古卷之一!”李雲心朝他一瞪眼,“你說是不是?!”
邪王終于下意識地揮了揮手。
于是李雲心恢複了知覺——就如他所料的那樣子,方才的“五感斷絕”、“被邪王腰斬”都隻是幻覺罷了。
他還站在原地。
他再往四周看了看、長歎一口氣。
“霧送奴達開蒂茂……霧送奴達開蒂茂……原來說的是這個。”他自言自語地重複了兩遍,“這他嗎哪兒的方言口音。”
——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父母爲他講丹青之道時,便提到過這幅畫兒了。
畫聖留下的八珍古卷之一。
如今……竟落在了邪王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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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知道你們有沒有意識到雖然我每天隻更新一章……但是這一章的字數都在四到五千字之間。
比如前天是五千一,昨天是四千六,今天又是四千六。
今天多了第五位盟主“巡回之徒”。但是今天頭痛,明天再加一更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