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倒不是僞裝的。
這樣的神情落在那位二哥眼中便是“這小銀龍未料到自己當真敢說出來”。然而在李雲心這裏究竟是爲何,便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片刻的呆滞之後他輕輕出了口氣、臉上的神色緩和下來。
“果然如此啊……”他以極輕的聲音自言自語。
在洞口見到那“老七”便覺得眼熟。再同他交談一會兒,就已經得出一個結論了。而眼下說了這些也隻是爲了證明——
嗎的。這當真是……葫蘆七兄弟的。
在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會有這種惡趣味。也隻有一個人會同他的許許多多認知高度重合——畫聖。
那家夥……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搞出了多少事情來的?
李雲心可不相信是因爲“某種巧合”這個世界上才正巧有了個邪王——他覺得這是蠍王才對。
還有這七位義子——明明是葫蘆娃。
剛才又逼問出了另一位關鍵人物——福祿老魔。
實在不曉得如何評價兩千年前那位的惡趣味,那明明是……葫蘆老爺爺吧。
李雲心幾乎斷定這幾位都是被那位畫聖“創造”出來的——就如同他創造了三花所附身的龍女。但問題是……那一位幹嘛這麽幹?
那位畫聖興之所至留下些怪話兒、怪畫兒都屬平常。然而即便是畫聖,要搞出這麽多的大妖魔也得花上不少的力氣吧?當日他李雲心爲三花娘娘造那龍女身子出來,幾乎跌落了一個境界——還隻是造出一個虛境的身體。
那畫聖搞了這麽一個大手筆,該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但實際上還有另一個解釋。
李雲心很多時候會說一些荒誕不經的話。他從前在渭城瓊華樓給一群野道士傳授人生經驗的時候說“古娜拉黑魔仙”。他後來又自稱唐三藏,再往後說自己是什麽風流玉面小淫龍。他還常常毫不避諱地說些這個世界的人都不懂得的話語……除了“他的心理防禦機制不想他将自己内心全然袒露給這個世界”這樣的原因之外,還因爲他在釋放訊息。
這好比野獸發情時候釋放的氣味在十幾公裏之外都會被異性嗅到然後千軍萬馬來相見——他也如此。
他曉得這世界上有同類的。
倘若這世界上真有同類、聽到了任何一句他說的這些“怪話兒”,便會意識到他的存在。
他想要找出他們來。
或許某些人落到與他同樣的境地,會将自己牢牢隐藏。自己與敵人都在暗處,等待時機慢慢叫對方或者自己暴露,再做出決定。
但問題是這世界上并非人人都喜歡這樣的調調。對于李雲心而言,他更喜歡看雙方都暴露獠牙與利爪——然後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争。他不想要等,他想要找到朋友或者敵人,他想要進攻!
而眼下看……
那位畫聖似乎與他持有同樣的觀點、态度。
那一位聖者在這世界上到處留下隻有特定人才懂得的線索。在這個世界的土著們看來毫無出奇之處。然而一旦被李雲心這樣的人看到了,便猶如黑暗當中的火把,無比鮮明耀眼。
問題是……畫聖當年想要給誰看的?
他在這此地搞出了這麽一群妖魔,又是爲了什麽呢?
但這些都不是他眼下可以想得明白的問題。他在“二哥”面前收斂了神色,再出一口氣,以某種如釋重負又欣慰的語氣淡然道:“好。你們還記得他的。”
李雲心很會看人。
這個看人包括且不限于看人的性格心理行爲習慣,也包括許多小細節、大勢态。他此前在擔心一件事——那老七看着扭捏腼腆,但這“扭捏腼腆”會不會……隻是相對于妖魔而言。
譬如說一個小孩子天真可愛。他一面天真可愛一面在樹蔭下撲蝶——那麽他的天真可愛可就半點兒都沒有分給蝴蝶。
李雲心擔心的便是這扭捏腼腆的老七會扭扭捏捏地走到一個人的面前然後一邊扭扭捏捏地笑着一邊扭扭捏捏地捏碎那人的腦袋——這就一點都不可愛了。
因而剛才與他穿過大廳的時候他在注意老七的每一個眼神動作。
然後他意識到,那老七是很不樂意見到如今這場面的。不是因爲“太吵鬧”“不好聞”之類的原因,而是……“不忍”。
這意味着這“妖魔”可能……比他李雲心自己都要更善良一些。
便是在這樣的的結論支持下他才在二娃的面前做出方才那樣子的舉動。因爲他如今得冒險做一件事。
他得說服群妖。哪怕不能說服群妖也得說服邪王。哪怕不能說服邪王也得令他因爲另一些事情同意自己的觀點。來此之前他心中已經有一套徐徐圖之的計謀。然而白閻君的出現令他的計劃不得不做出調整,他不得不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時間裏達成此行的目的。
因而他便要依着自己大膽的假設、推斷,兵行險着了。
然而一旦陷入了這種窘迫的困境,他反而……覺得自己的熱血沸騰了起來。
此前被困在洞庭時帶來的焦躁感無力感心浮氣躁感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他的心開始快樂地跳動。他覺得再次走上一個精彩刺激的戰場——他愛極了了解一個人然後再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感覺……
這令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之王。
眼下這種變态的興奮感叫李雲心快活起來,甚至令他完全投入了角色,成爲……他爲自己設定好了的那個人。
他此前在二娃面前試探着問“福祿老魔”的事是爲了瞧瞧這七兄弟對于那個人的态度如何。
這是第一着險棋。倘若這七兄弟如今真心投了邪王,他問這事将引火上身。搞不好同七子争鬥起來,今天就沒什麽事好做了。但老七的反應令他笃定自己的判斷,這老二的話語也讓他明白,這七兄弟眼下跟随着邪王并不是真心的——他們仍記着那“福祿老魔”呢!
是或否。依着蛛絲馬迹賭一次,便得到如今的結果。
到現在……
他開始走第二步險棋。
邪王大概很快會出現,他得在邪王出現之前暫時地搞定這七個人。
而這一步險棋是否能走得對,得看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位惡趣味的畫聖做事夠不夠專業細緻……夠不夠無聊。
便如同他所預期的那樣子,聽了他一句“你們還記得他的”之後,這七兄弟臉上的疑色越來越重。他們再次對視了一眼,這老二便皺起眉頭問:“你究竟是誰?!”
李雲心微微笑了笑:“我曉得你們七兄弟實則不算是妖魔。與這些個東西都不同的。”
他擡手指了指遠處大快朵頤的妖王們:“你們同他們可不是一類人。你們啊……乃是藤蔓上的兄弟。而你們那位義父,哼哼……恐怕你們正是爲了你們那義父才來到這世上的吧。我說了這些話,你們七個孩子猜一猜,我是誰?”
随後他意識到自己的這一步棋也走對了。老二以及其他人的臉上露出不易覺察的驚詫之色。但李雲心看得更深一些——他發現這驚詫當中還有一絲的疑惑。因着這麽一點疑惑,那老二皺眉,問:“你……莫非你是——那山神爺爺的?!”
在李雲心看來這是屬于配角們簡單而樸素的小智慧。老二認爲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但臉上的細微表情仍出賣他——這是一個圈套。他們壓根兒不曉得什麽山神爺爺,隻想試探李雲心是否真地知道些什麽。
倘若他說了是,那必然是假的了。
隻是這樣一個陷阱仍可透露一些東西。
這是七位妖王據說已成爲邪王義子數百年。在這樣長的時間裏他們可不會一直是心思單純的小孩子。必然做過許許多多該做的事情。那麽……好比一個人五六十歲的男子會喜歡叫人“爺爺”、“伯伯”之類的詞兒麽?
然而這老二卻以某種微妙的态度說了個“山神爺爺”——這是孩童的視角。這位妖王在試探李雲心的時候下意識地将自己代入孩童視角,這意味着他心裏存在某個參照物或者可選對象。因爲這個對象的存在,他下意識地用一個近似的角色進行了替換,來試探自己——
李雲心知道自己又賭對了。
畫聖的确夠無聊,他果真也搞出了自己所料想的那個家夥。
而眼下老二心中的……便一定是那個家夥。
于是他寬容地笑了笑:“你是老二,卻總是你在與我說話。因爲你這孩子精明聰慧。”
再轉頭去看一直欲言又止的老大:“你是老大。力大無窮可惜是個莽撞的性子。”
再看老三,笑了笑:“你這孩子,怕被打屁股。老四這孩子呢,怕冷。”
他一邊說,這幾位便從臉上露出驚詫之色來。他們所長或許有人知道,然而又能将弱點一一說出來……
李雲心便歎氣:“我那老夥伴若是在,見了你們眼下的樣子,也要笑一笑的。”
到這時候老二已全然掩飾不了自己的心思了。他心中所有的話都寫在了臉上,隻瞪着眼睛,張口道:“你是那……穿山甲麽?!爺爺說的竟是真的?!”
李雲心在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他微笑起來:“是啊。你那爺爺應當與你們說過……當日這邪王是怎麽來的?”
“……是你鑿穿了大山、将他放出來了!”已用不着李雲心引導,老二将一切說出來,“爺爺說乃是你無意中放出了邪王,又是你找到爺爺、同他一起拿了寶貝葫蘆籽……然後才有了我們呀!隻是此前從未見過你,隻聽爺爺說的——你竟然……真的是有你的麽?!”
李雲心在心裏歎了口氣。
那位畫聖……究竟是無聊到了怎樣的地步?
他做戲做全套,甚至将背景故事都搞出來了!
隻是那畫聖做了這樣的事,李雲心便也猜他做了這樣的事。到如今他的推測竟與一兩千年前畫聖的心思如出一轍。這倒叫李雲心越發強烈地想要了解那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在如今這世界時常見到他所留下來的點點滴滴,仿佛那一位是一個人隐形人,總在他身邊徘徊不去。
他甚至覺得如果那個家夥如今還活着的話,是極有可能成爲他的朋友的——被他李雲心從心裏認可的、一個真正有趣而瘋狂的朋友。
于是他愈發興奮起來。
不僅僅是因爲隻用了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便快要将這七個傻孩子掌握在手心兒裏了。還是因爲……他總覺得畫聖在這裏留下的東西有深意。這像是一個道标——在指引着什麽。
他很希望自己可以通過這些東西破局。
因此他再歎氣:“自然是有我的。隻是這些年我隐姓埋名——唉。”
他說了這話之後便往四周瞧了瞧——妖魔血宴仍在進行,慘叫聲不絕于耳。但妖王們的笑聲叫聲罵聲則更大些。陷空山的小妖們仍在忙碌。起先還有些家夥在瞧他們這邊的情景,但瞧來瞧去發現既不吃喝又不打架,很快就失掉興趣了。
将有二三百的妖王赴會。而這時候看已有了一百多,廳中愈發的擁擠。
李雲心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應該不會剩下很多,邪王大抵要出場了。因而他伸出手在七兄弟面前晃一晃:“仔細地看着。”
下一刻,他的手臂上出現堅硬如鐵的青灰色鱗片——此乃妖魔的真身。
他用這種方式再次“證明”自己的身份——這七兄弟終究是難分清龍鱗與穿山甲的鱗片到底有何區别——然後湊近了些、将臉上的笑容散去。
“福祿老魔是我的老友。此前我身不得自由,隻能眼見他遭難。”李雲心沉聲道,同時逼視他們,“而今我脫困了,是要爲他報仇的。你們幾個孩子有什麽原因、苦衷,我都是曉得的。隻是今日要助我做一件事——”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這一整個中空的山體裏忽然響起三聲号角聲。
也不曉得那号角是用什麽制成的,低沉雄渾。再在這山體裏盤旋激蕩,竟是震得每一個人都微微發抖。
而後聽到一個聲如洪鍾的小妖威嚴地呼喝:“邪王駕——到——!”
李雲心一邊說一邊擡眼看過去,便見天上一個身着紫铠、青面獠牙、耳邊生一對月白色布深褐色斑點大角的雄壯妖魔自己上空的黑暗中徐徐降下。
……是邪王到了。
邪王一進場,廳中的妖魔頓時不敢再聒噪。雖說還有些頭腦混沌、飲多了酒的小妖仍在吵吵嚷嚷,但已有陷空山的披甲妖魔落到人群中,見到那醉醺醺、不聽勸阻的,也不問是誰家的部屬,當頭便是一記狼牙棒捶下,直将頭腦捶個稀爛、再不聒噪。
因這雷霆之勢的清場手段,廳中終于真正地安靜下來。
而就在此之前李雲心已抓緊了最後的時間、瞪着那老二:“——助我說服那邪王往洞庭去,與道統劍宗争鬥。成了此事,那福祿老魔在九泉之下——”
他收住了聲音。
因爲最後一個聒噪的小妖也被陷空山的妖魔打殺了。
那邪王終于落将下來。先不理會那些大妖王,而分開衆人來了北面,見到他的七位義子、以及李雲心。
這玄境的大妖張口哈哈大笑三聲,口中一對慘白的獠牙開合:“哈哈哈,我的好孩兒們——這位又是誰?”
他說話的時候一雙濃眉之下的豆眼緊盯着李雲心:“剛才就見你們交談了許久。到眼下我再看——嗯,這位客人的身上,怎麽倒有些人的味道哇?”
邪王說了這話,簇擁在他身上的一衆妖王登時兇狠地瞪起了眼——李雲心在一瞬間成了萬衆矚目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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