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立着一個穿水靠(注1),卻戴鬥笠的漢子,手裏無槳也無篙,并不說話。見四人來了擡頭看一眼,指指李雲心。似乎在問“爲何多一人”。
這漢子似乎氣色很不好,臉色發青好像得了大病。瘦長的臉,棱角分明,看起來總有幾分熟悉。
丁掌櫃便笑着對他拱手,道:“路上偶遇一位妙人,有些奇異故事,正要引見給你家道長呢。”
漢子就不再問,從船頭讓開。
三個人駕輕就熟地上了船,壓得那小船微微一沉,在水面蕩出一圈波紋來。
李雲心看着這小船、又看看廣闊的洞庭湖,略一猶豫,也上去了。
随後聽見噗通一聲,那漢子跳下了水。整個人沒在水中,身子一弓一弓、雙腿蹬得飛快——竟是在水裏遊着,推這船走。
丁掌櫃就笑:“這小哥是個怪脾氣,也不善言談……呃,貴客怎麽稱呼?”
“哦。在下李尋歡。”
船行在洞庭之上,日頭漸漸向西傾斜。白熾的陽光變得柔和且昏黃起來,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就真的好像魚鱗。李雲心第一次見到這樣清澈的水。甚至在離岸不遠的時候,還看得到湖底水草。但小船漸行至水深處,就成了一整塊深沉的玉石。
向遠處,可見君山。
君山實則是一座島,島中有一座孤峰。在這裏看,那島上覆着翠綠的植被,一座秀麗挺拔的山峰自島上拔地而起,其上雲霧缭繞,真是奪天地造化。
到君山似乎還要相當一段時間,李雲心便同這三人閑聊起來。
之前在茶舍中聽他們說話,已經了解了大半的事情。
說是這君山上,有一位隐居的李道長。
這位李道長是個奇人。或許是哪位商賈巨富的後人看破紅塵,攜着錢财來到君山上建了一座“紫微宮”。
這紫微宮,依山而建,分前、中、後三殿。
前殿建在山下,中殿建在山腰,後殿建在山頂雲霧之中。三殿之間以木質棧道相連,棧道則懸在半空。據丁掌櫃說他曾沿着那棧道去過一次中殿,“站在山腰雲霧當中,腳底空懸。周圍草木青翠,遠處煙波浩渺,恍惚間以爲身處仙境了”。
再說這李道長。每逢月末,便會邀本地的文人雅士去紫微宮。
他隻有一個愛好——聽故事。邀人去了前殿,便奉上點心茶水,請人說故事。若聽到了新奇有趣的故事,就會請那人再指三位朋友,一同去中殿。
據丁掌櫃說,那中殿裏有“能讓人咽下舌頭的珍馐,以及另一些美妙之事”。
李雲心知道了這些事,又有心機、有目的,就開始引着這三人說話。
他本能地覺得,這李道士或許與洞庭君有什麽牽連。
這樣一個異人,在君山搞出如此排場,怎麽會和那洞庭君沒關系?
或許是個突破口。
四個人閑聊,漸漸熟絡了,另兩個沉默寡言的也起了興緻。黑臉瘦高個的喚作趙官人,團團白胖的喚作孫員外。
李雲心用手牢牢扣着船舷坐穩,問:“這君山的名字可有什麽典故?”
孫員外随口便道:“啊,因爲洞庭君嘛!”
“我這幾日在鎮上就聽人說洞庭君,原是有如此典故?”李雲心心裏一跳,但仍興緻勃勃地問,“孫兄知道其中故事麽?”
孫員外略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來也不怕貴客見笑,這是一則家傳的典故,平日我是不說的。但今日和貴客投緣……”
丁掌櫃和趙官人也都面露訝色,道:“老孫,平時可沒聽你說這個呀?你這裏有什麽典故?”
孫員外苦笑:“嗨,也不是什麽奇事。隻是聽說罷了——我小時候聽家裏老人說,原本這渭水、洞庭,都沒有龍王的。咱們如今是大慶朝,往上推個兩千多年、三千年,是哪朝?嘿,哪朝都不是!那時候咱們這裏叫做南澤百國嘛!”
“然後,這洞庭湖出了一位神人,就叫洞庭君。幫着那時候的渭國國君平定南澤,慢慢才有了如今大慶的版圖。那時候那洞庭君據說就住在君山上——這山就是因他得名的。但是如今過了這麽多年,咱們渭水又有了龍王,誰還記得洞庭君嘛!你們回家問問家裏老人,說不好也知道這事的。”
聽他這話,丁掌櫃皺眉想了想。随後一拍手:“可不是,當真有印象的!我就說這名字耳熟的呀!”
“那不是說前些日子龍王爺在渭城顯聖了麽?”趙官人眨着眼,“莫不是龍王爺遷往别處……那洞庭君又出頭了?那姓杜的孩子說什麽來着?洞庭君要報恩?”
孫員外忙道:“呸呸呸!莫要在這洞庭上說龍王爺的小話!”
趙官人一拍腦袋:“是呀。哎呀,龍王莫怪莫怪,我老趙可不是有心的……”
卻不知這渭水李龍王,此時正坐在他們身邊的。
李雲心聽了這些話,知道此行必然大有收獲。君山因爲洞庭君得名,那李道士又在君山上建了個紫微宮,必有牽連。
但并不覺得是什麽“巧合”。在他看來除了極度偶然、極個别的事件之外,一切的“巧合”和“意外”都必事出有因。譬如說“恰好這同船的孫員外知道君山的典故”——也是因爲他在這白鹭洲盤桓了許多時日、又特意選了這最可能知道些秘密三個人。
這事,不叫巧合。他眼下走在離國的國都,偏偏這孫員外纏上來拉着他說君山的典故,才叫“巧合”。
又說些閑話,船到君山碼頭了。
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小厮在碼頭候着。待船靠了岸,這白白軟軟的小厮也不說話,就隻笑着躬身引四人往前走。
那三人見怪不怪,李雲心卻特意看了他幾眼,然後微微笑笑。
碼頭向前是一條石闆小路,沿着雪白沙灘一直通向遠處的林中。就見那林中遙遙豎起一道石門牌坊,其上塑着兩尾躍起的石魚,兩側有石獅鎮守。牌坊上三個古纂大字——紫微宮。
李雲心遙遙看着那門,輕輕咦了一聲,知道今晚……大概要有趣了。
夕陽已經快要落山了,陽光将早已候在那門前的幾個人的身影都拉長、投在石闆地上。
其中一位臉色焦慮的,李雲心是認得的。
上清丹鼎派渭城駐所裏的虛境修士,從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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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水靠,古人以鲨魚皮等制成的連體潛水服。表面光滑、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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