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塌的斷壁殘垣彌漫些微的土腥氣,院中被碾碎零落的花木卻仍留濃郁的清香。
在這樣的夜晚、時刻,淩空子微微吐出一口氣,以不易覺察的姿态,将自己的身體再次調整爲臨戰狀态。
心弦緊繃,警兆大作。尤甚剛才面對九公子與李雲心——這女子……何時出現的!?
她身上皆是法寶,因此在面對九公子那樣的大妖魔時,亦不吃力。可眼前這女子……
她看不透。
因爲無論怎樣看、怎樣感應,都隻覺得是個普通人。
因此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那柄,殺死過九公子、李雲心的白色細劍,問:“姑娘是什麽人?”
遠處隐約傳來犬吠聲、還有人聲。
不知哪一個膽子大的,在這附近見兩人都死了……便去報了信。渭城畢竟是天子治下。仙人打架凡人們沒法子,但此間事“已了”,官府再不出面,便說不過去了。
可那騎黑驢的女子,卻隻盯着她手中的劍。
盯着看一會兒,偏腿下了驢背。她和淩空子身量相當,雖穿得素淨像是個小家碧玉,但仍不失爲一個極出色的美人兒——相比淩空子的美豔,另有一番韻味。
她并不答話。站定了之後,将視線從那劍上,挪到淩空子的臉上。随後擡起手,輕輕一招。
淩空子疑是她要出招,下意識地擡劍格了一下子。但掌中的那柄劍……卻嗖的一聲脫離了她的掌控,飛到那女子手裏了!
她是化境巅峰的高人,肉身的強悍程度已超過凡人所能想象。握住劍的雖是看起來纖細白嫩的手指,但這樣的手指灌注了靈力,兩根便可以輕易捏碎一個壯漢的臂骨。
可如今這劍從她掌中輕易脫困則是因爲……
這劍,化成了一根翎羽。
當它落入那女子手中的時候,已經變成一根潔白的、長長的翎羽。這時候淩空子意識到那細劍之前的造型,的的确确很像是一片修長的羽毛。
她輕輕摩挲了一下子這羽毛,擡手收進袖中。
然後,才忽然微笑了,說:“我呀。”
“我叫白雲心。我是李雲心的好朋友,他是我的。”
“你是不是還用這片羽毛殺死了龍小九?他也是我的。”
白雲心微微仰起頭,瞪圓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淩空子,像一個真真正正的十七八歲小姑娘那樣子問她:“你說說,你爲什麽,殺死他們呀?”
就在這一刻,淩空子确信,這是一個妖魔。
大妖魔。遠比九龍子,還要強大的大妖魔!
這樣子詭異的邪氣……是從她的發絲裏、衣衫裏、每一句話裏,幽幽地透露出來的。
人,沒有這樣的味道。
她在逃離與開戰之間迅速地權衡了一會兒,慢慢說道:“那九龍子,搶奪了我道統的法寶,執意不歸還。那李雲心……乃是自戕。”
“我道統,琅琊洞天的寶物——洛書、羽衣。還有雙聖的寶物——通明玉簡……”
說道這裏,便被白雲心的笑聲打斷了。
她像是聽到什麽特别有趣的事情,掩嘴、輕笑。但聲音雖然輕輕柔柔,卻異樣的清亮,仿佛打這片龍王廟廢墟裏,便能直傳到九重天上。
這時候,官府的衙役們終于趕了來,便隻看到兩個美麗的女子在說話。
帶隊的公人小心地觀望了一會兒,意識到事情……似乎并沒有如他們想的那樣子結束。因爲那掩嘴笑的姑娘,雖說在笑,在出聲,但兩隻眼睛,仍是圓溜溜地瞪着,并沒有像尋常人一樣彎曲或者眯起來——就好像天生不會彎眼睛……看起來很詭異。
她這樣瞪着眼睛小了一會兒,才放下手,表情蓦地冷下來。
“羽衣?”她語氣森然,好像懷着滿腔怒火,“道統法寶?放你娘的屁!”
但說了這句話,她連忙又掩住嘴:“啊呀……不能這樣說話。你們……都聽到了呀?”
這一句,是問那些公人的——她另一隻手撚住衣角,就真像是一個做錯事、很怕被發現的女孩子。
再遲鈍的人也意識到眼下的局面不同尋常。帶隊的公人下意識地按住腰間短刀、往後退了一步:“我們……”
“一定是聽到了。”白雲心皺起眉,“麻煩。”
話音一落,便将胳膊随意地甩了一下子。一大片羽毛似的殘影随她的手臂一同出現,迅速暴漲——那公人的話還未說話,便住了口。
一息之後,他以及他身後的二三十人,上半身齊齊滑落下來——露出一片極度光滑整潔的切口。殘軀還未落地,他們身後的一排房舍,轟隆隆地開始傾塌、升騰起大片煙霧。房屋去傾塌所制造的轟隆隆的聲響,一直延綿出數裏——
待煙霧終于散去,淩空子意識到……
白雲心剛才那樣随意的一擊……
便毀掉了半條桃溪路!
這不是……這絕不是……絕對絕對不是……化境巅峰的她,可以應對的、妖魔中的頂級掠食者!
即便舍了這滿身的法寶,大概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白雲心又盯死了淩空子,露出一口細密雪白的小牙齒:“羽衣還來!小九還來!!魂食還來!!!”
這尖利高亢的聲音一出口,劉淩便沒有半點兒猶豫起沖天而起,直向北方飛射而去!她身上的法寶齊齊閃耀,便好似一顆七彩流星一般,隻一眨眼的功夫,便遠遁出了數百米!
但下一刻,渭城中所有人都聽到了令城中門窗震顫的、轟隆隆的一連串巨響——
夜空當中忽然爆發出一團圓錐形的白色雲霧,緊接着是第二團、第三團、第四團——一連串由于超越音速時而形成的音爆雲幾乎在同一瞬間在渭城上空,直追着淩空子的身影怒放!最後那流光溢彩的修士身周陡然爆發出一大片盛放的金光……
便像是一隻折了羽翼的鳥兒一樣,斜斜地往渭城外的山林中墜去!
這一夜,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在同時聽到了一聲尖利、高亢、幾乎刺破耳膜的鶴鳴聲,以及在天空當中一閃即逝的、雙翼幾乎可以籠罩整座渭城的,白鶴幻象!
而被留在了原地的小黑驢,等了一會兒,不見主人,便踢踢踏踏地沿着路、避過斷壁殘垣,慢慢地往主人飛去的方向走。
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打一個噴嚏、疑惑地抖了抖耳朵。
因爲……
整座渭城,忽然安靜下來。
在白雲心同淩空子争鬥而去之後,這一整座城、居住了數十萬人口的一整座城,陡然安靜下來。
他們在同一時刻感到了困倦,又在同一時刻、在這樣一個本不可能安心入眠的夜晚……睡去了。
數十萬人的陽氣,開始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