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粟遠冽,是大周皇帝明啓帝的四皇子。
五歲之前的記憶,都是在皇子院最偏僻的院子中度過的。陪伴我的都是身邊的嬷嬷太監。
我是個被冷落的皇子,即便别人不說我也知道。但我又是幸運的,最起碼,我身邊伺候的人不僅沒有苛待過我半分,還十分的爲我盡心盡力。我當時就想,我要是有一天出息了,一定不會虧待了這些一心爲我的人。
那時候的我,從不會去想,這些伺候的人爲什麽會對我死心塌地。真的隻是這些人的人品好嗎。
世上哪有這麽多巧合的事,讓我身邊的人全都是忠心耿耿的。
禦膳房的菜每次端過來都是涼的,那炒菜的等到端到我的面前,都凝結成油塊了。
我就用開水泡着米飯再伴着這樣的菜吃。
乳母總是心疼的掉眼淚。後來不知什麽時候,小院子裏就多添了一個茶房。我一個幾歲大的孩子,根本就不喝茶。說是茶房,也不過是找個借口置辦爐竈,添些炭火。能随時給我熱些飯菜罷了。
打從那之後,我的飯菜都是經過院子裏的嬷嬷再加工之後才送到我的面前的。雖然不能保證是最新鮮的,但比之前好了很多。至少,沒有再鬧過肚子。
我是皇上的四皇子,但是卻是最不被看在眼裏的皇子。父皇對于我的态度就是冷漠,就是視而不見。
時間一長,我也就習慣了。
這不是我的問題,問題的根本在我的母親身上,我的母親是在冷宮裏的賢妃。
身在皇宮,太知道冷宮是什麽意思了。
我的院子,在皇宮中也不見得比冷宮好多少。
我從小就知道,要想出頭,隻能靠自己。每年我都有一次看望母親的機會,盡管這樣的機會在我十歲之後也被剝奪了。但是我還是很感念讓我有這樣的機會,知道我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
都說母親是多麽的殘忍,溺死了我的孿生兄弟。但我知道,母親不是那樣的人。
我在她的眼裏看到了掙紮和不甘,但更多的則是歉意。
是的!她對我覺得很抱歉。覺得自己拖累了我。
但我很慶幸,慶幸我還有一個母親活着。盡管不能常常見到她,但我知道我是她的牽挂。到了見我的日子,她是當做節日來準備的。
關于母親和父皇的事,我不問,她從來也不說。我們母子之間就是有這樣的默契。
我五歲以後,就被安排進禦書房讀書。
皇子的教育是十分的嚴苛的。我們這些皇子從不會在一起上課,都是有各自的老師。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比别人都笨的原因,我的老師是最多的。這些老師跟别人的老師還是不一樣的,别人的老師都是特别有名望的大儒,而我的老師則是很多已經告老緻仕的大臣。他們科舉的名次不是最好的,爲官的政績不是最顯耀的,就連一生中最後的官職,也不是最高的。
就是這樣一群老師,讓我從中悟出了父皇的心。
他對我并不是完全沒有父子之情。相反,他對我格外的用心。
他選擇這樣的老師來教導我,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些老師入仕的時候,并不什麽狀元探花榜眼,他們隻是不上不下的進士。可是當年那些顯赫的狀元探花或是早就郁郁不得志而退出官場,或是被其他的人或事牽連,貶谪他地。可隻有這些人,在風雨中挺了過來。他們盡管沒有登上位極人臣的高位,但是卻安安全全的緻仕了。青史留名的事,他們或許沾不上,但同樣的,罵名與他們也無關。
這就是一群将自保玩出境界的老油子!
而我當時的處境,最需要的也正是自保。
保全自己,才能希圖未來。
這就是父皇派這些人來教導我的原因。
我當時并不能理解父皇究竟是出于什麽心理,他一方面刻意的忽視我,一方面的就暗地裏爲我謀劃。
這讓我分外的費解。
但既然父皇已經爲我指好了路,我就順着這條路走下去就好了。
緊接着,我又多了許多的武師傅。有騎術高超的,有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有外家功夫的大師,有内家功夫的泰鬥。還有精于兵法策略的老将軍們。
筋骨的錘煉,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每天晚上,泡過藥浴,我的筋骨就如同被打斷重組了一遍一樣。
那藥浴所需要的藥材,都是極爲珍貴的,而且要年份極高才成。每天一桶藥浴,都是在燒銀子。這絕不是我的份例能夠負擔的。那時候我心裏就更加确定,父皇對我,絕不會表面看起來那般。
既然父皇要冷着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是被放棄的,那麽,我什麽也沒去問。一如既往的配和着。
我不知道父皇有沒有發現我已經猜測到一點什麽。其實,這對于我們來說都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得知道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麽。
爲什麽母親在冷宮裏,裏面的供給卻是最好的。那時鮮的果品,宮裏除了父皇那裏,也就母親的冷宮裏有。
爲什麽父皇對母親是不同的,卻要将她關進冷宮。
爲什麽明明關心我,卻又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
爲什麽盼着我成才,卻又從來不聞不問。
這裏面究竟有什麽隐秘的事,是我不知道的。
當年将母親關進冷宮的理由真的存在嗎。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尋找到真相。
說實在話,在兄弟中,我是最沉默寡言的。很少說話,不管跟誰。
二哥是太子,大家都說我是太子一黨的。我懶得解釋。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可能因爲太子的母親是我母親的姐姐的原因,大家認爲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外家,應該是親近的。
按血緣紐帶來劃分黨羽,這在我看來,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白家承襲爵位的可不是我的親舅舅。
對于我的不辯解,二哥大概是滿意的吧。其實,不管我心裏怎麽想,我都不會反對太子,因爲太子就意味着正統。維護正統,就永遠站在道德和倫理的制高點上。
後來,太子娶了沈家的女兒爲太子妃。大哥娶了黃家的女兒做王妃。
我從裏面似乎讀懂了父皇的意思。他并不希望太子做大,他在用老大制約太子。
我不知道父皇針對的是老大和太子,還是他們身後的沈家和黃家。但是我有一種強烈的願望,絕不能成爲父皇牽制别人的籌碼,不做别人手裏殺人用的刀。
于是,我選擇了從軍。
在我還沒有想好怎麽跟父皇說的時候,聖旨就已經下來了。跟我的打算不謀而合,父皇将我安排在了西北軍中曆練。
一時間,衆人都不由的将同情的視線對準我。
但是我的心,卻已經有些雀躍。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
在去西北之前,父皇飛快的爲我選了皇子妃。從賜婚到成親不過三個月。可見有多‘倉促’。這個作爲我妻子的萬氏,好似就是父皇随手一指,安排個給我的。
不管别人怎麽看,我對這個妻子,還是基本滿意的。安安靜靜,永遠知道她該幹的是什麽。
我以爲,我去西北,作爲妻子的她一定會想要跟我同行的。畢竟新婚燕爾,乍然分離,不論換成哪個女人,恐怕都是不樂意的。
對于能不能帶妻子去西北,我一點都不擔心,父皇這麽着急讓我成親,恐怕就已經是打算讓我帶着妻子一起去的。
畢竟,這一走,山高水長,回來一趟隻怕也不容易。
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萬氏主動要求留下,原因是她可能有了身孕。
不管是不是有了身孕,我都是高興的。再怎麽盼着跟妻子團聚,也知道懷孕不能長途跋涉的道理。
我拜别了父皇,在母親的宮門外扣頭拜别。好幾年沒見到母親的面,這讓我忍不住鼻子一酸。這一去,不混出個樣子來,不将母親從這牢籠裏救出來,我就枉爲人子。
西北對于我來說,那就是隻在地圖上看到過的地方。等到了涼州,我才知道什麽叫做貧瘠。
冬日嚴寒,空氣幹燥,這都是不是問題,最難習慣的反倒是飲食。
還好,從小伺候我的嬷嬷太監,一直跟着我。如今,我也已經知道,這些都是母親身邊的舊人。而這些舊人還都是父皇放在母親身邊的。
這還真是一件讓人不能不深思的事。
西北軍中,想要出頭,想要能發号施令,僅憑一個皇子的身份,那就是異想天開,天方夜譚。
我也是在一場場征戰中身先士卒,流過血,受過傷的。
我用我的強悍,用我的不怕死,換取了在西北的話語權。
這一年,也是我的長子出生的那一年。我得回京履職,也順便看看孩子。更想将他們母子帶回涼州。
我計劃的很好,回到京城,總的盤亘幾個月,等要走的時候,孩子都七八個月大了,上路完全沒有問題。
在京城的一切都很順利,隻是,臨走,卻沒有帶走我的妻子和孩子。
萬氏說孩子還小,怕路上水土不服。我想也對,謹慎一些總是好的。女人将孩子看的比丈夫重,在我看來,也是正常的。一個母親,就應該是這樣的。況且,她一個人帶着孩子,辛苦的打理王府,也是很不容易。
所以,對于她提出讓我提個丫頭上來,伺候我的飲食起居,我斷然拒絕了。
不管是對待妻子,還是對待下屬,沒有十二分的用心,就不要指着别人同樣的回報。
涼州,在我的經營下,成了西北的邊防重鎮。而我也一步一步,在西北有了絕對的話語權。
而萬氏,也在我離開京城的八個月後,生下了我的次子。
有了兩個兒子,我的心就更沉穩了下來。我要爲孩子打造出一份前程來。
金針梅郎韓素,一直是我要找的人。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帶給我這個消息的人會是輔國公府的沈懷孝。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太子妃的弟弟,太子的小舅子。
因爲有這一層關系,我盡管很欣賞沈懷孝,但也沒有做出任何偏愛的樣子來。我們兩人一直都是守着底線,淡淡的,誰也别難爲誰。
如今,這個人竟然告訴我,他的妻子,很可能是我一母同胞的雙胞胎妹妹。
我是又驚又喜的。在去遼東的路上,我想過無數次自己的妹妹會是什麽樣子。
會不會跟許多小門小戶所養的女子一樣,畏手畏腳,滿身的小家子氣。
會不會因爲長在衛所,就養的一身彪悍的匪氣。
我想過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有這樣的。
她的聰慧,果敢,決斷,勇氣,都令我十分的贊歎。
我的妹妹就應該是這樣的。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
要不然,看着她頂着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畏畏縮縮的不成樣子,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她這個樣子就好!真的很好。
如果說找回妹妹給我的是驚喜的話,那麽兩個外甥就如同上天的饋贈。
我的孩子都在京城,也不知道是不是移情作用,看到妹妹的孩子,怎麽會那般的歡喜。
我也有一個庶女,我不能對那個孩子有過多的關愛。我越是忽視,她在府裏的日子才會越好過。這是我唯一能爲那個孩子做的。
所以,看到這嬌軟的小姑娘,我是發自内心的喜歡的。
至于外甥,那更是讓我沒有不喜歡的理由。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了我的過去。
清河的出現,讓我從心裏變得不再孤單。從小到大,我沒有一個可以放心說心裏話的人,一個也沒有。
但是清河不一樣。她是我最親近的人之一,她的身份跟我相當,跟我沒有依附與從屬的關系。我們是平等的,而我們的血緣又是親近的。所以,我們能夠沒有顧忌的平等的對話。
她幫我度過一次又一次難關,在戰場上救過我的性命。我不知道,若沒有這個妹妹,我的路會通向哪裏。
應該說我是幸運的吧。
從妹妹出現後,我就走了好運。我成功了,成功的回了京城,成功的成了親王。
更重要的是,母親自由了。
好似幼年所有的夢想都已經實現了。可這些遠遠不是終點。
後來,我被封爲太子。但是出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父皇。
他就如同變戲法一樣,将一切都輕而易舉的推倒重來。
是的,之前的一切都是他建立的,不想要了,時機到了,推到就是了。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什麽是皇權。
能更進一步,我應該歡喜。可實際上,我更多的是誠惶誠恐。我的前面有一個沒有犯過大的過錯的前太子。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有比較對象的。
我做的好,那是應該的。做的不好,那就得暴露在天下人的眼皮底下。
沒人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可能除了妹妹,誰也沒發現我的戰戰兢兢。
外面的事務再怎麽艱難,我也可以咬牙堅持,可是家裏的事情,真的讓我無所适從。
我不能理解萬氏的想法。她的想法透着一股子偏執,這可能跟萬氏的成長環境和受到的教養有關吧。
她沒有母親教養,伯母的教養中可能含有太多的功利成分,這就塑造了萬氏特别執拗的性格。
爲了孩子,我想要改變她。想要讓她覺得安心,我已經想好了,以後不再冊立其他的妃嫔。在别人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相信父皇是不會反對的。
畢竟,父皇一直都是守着母後過日子的。他能理解這種做法。
黃斌是個毒瘤,南越又浮出水面。我本來打算等騰出手,好好的跟她說說的。我已經不指望兩人能相濡以沫,相親相愛。哪怕是爲了孩子,維持彼此的和平,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不想等孩子們将來長大了,再有新的争端。畢竟,不從同一個母親的肚子裏爬出來,總歸隔着什麽。但我卻突然發現,世事無絕對。我這兩個從同一個娘肚子爬出來的嫡子,也一樣有隔閡。
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麽處理萬氏的事,她就死了。
以一種我從來沒想過的結局,就這麽死了。
她死了,也輕松了。可留給我的問題卻更複雜了。
我能不續弦嗎。即便我願意,朝臣也不願意,自古陰陽調和,還沒見過哪個帝王永遠不立皇後的。
有了皇後,不能不讓人家生孩子吧。娶了人家姑娘,就得對得起她。這是做人的基本的信條。
原配的嫡子,繼室的嫡子,妃嫔所出的庶子。
可以預見,将來我将面對怎麽複雜的局面。
可不管怎樣,還得繼續走下去,人生從來沒有回頭路可走。
到老了,快閉上眼睛的時候。回過頭看看,這一輩子,真的是什麽都經曆過了。父母先我一步去了,我的女人,愛過的和不愛的,也都一個個的去了。兒子們有背叛我的,有懼怕我的,唯獨沒有守在我身邊的。
這就是一個帝王要付出的代價吧。
彌留之際,能放心呆在我身邊的,還是隻有妹妹。她也已經老了,滿頭的白發,拉着我的手,哭的像個孩子。
人這一生,太過于漫長。幸運的是,我們兄妹相互扶持,相互依偎,走了過來。不管這中間經曆了什麽,我們都沒有背棄過對方。
相互信任,敢把後背交托給對方。
人這一輩子,能遇上這樣的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是誰,都已經足夠了。
我想,我是帶着笑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