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滅人欲?
許文馨和薛大人的答案肯定是肯定的,因爲他們的先聖就是倡導存天理,滅人欲,這是程朱理學的核心内容。
傅山想程朱理學有很多缺陷,但是心學沒有很倡導這個,就道:“可以去人欲,不一定是滅,因爲人欲是滅不掉的。”
他話音剛落,下面可就炸開了鍋。
因爲聖人都說要滅人欲,突然有人說滅不掉,那聖人爲什麽可以成爲聖人?就是他沒有欲望啊,滅不掉不是說聖人也存在欲望?
這怎麽可能?
這時人們對三綱五常是十分敬畏的,尤其是讀書人。
平民百姓就不提了,因爲禮不下庶人。
在平民百姓中也沒必要讨論這種理學上的事。
許文馨見多數人都反對傅山,心中漸漸湧現得意之情,心想聖人的話你也敢推翻?不是自己找死嗎?
林孝珏這時道:“既然問題是我提的,就應該我來總結。”說着面上衆人:“大家先聽我說,我再問一個問題,孔聖人和朱聖人,誰地位更高,誰的話更可信?”
薛世攀眉心一動,又有種不好的預感。
人群中因爲林孝珏的問題哈哈大笑。
被林孝珏擠兌的無地自容的楊澤文這時道;“當然是孔聖人了。”
是啊,當然是孔子,儒家就是孔子創的,開山鼻祖,朱熹跟孔子比,就是個小學生。
“這還用說嗎?”
“當然是孔子。”
“就是,孔聖人怎麽能跟朱熹放在一起呢?朱熹是他的門徒。”
一直沒有出聲的薛大人忽然怒氣沖沖的問着林孝珏:“公主又有何高見?”
林孝珏道:“既然大家都推薦孔聖人,那麽我想說的是,孔聖人從沒說過天理和人欲的問題,天理人欲,勢不兩立,他知道這東西說不清楚,所以不說,因此他容忍人欲的存在。”
當然還有子見南子的典故可以證明,不過林孝珏沒有說,因爲這有侮辱孔子之嫌,而且這段公案儒家的人也不承認。
她又道:“孔聖人知道人本就有欲望,滅不掉,所以都不提,那麽朱聖人作爲孔聖人的門徒,妄自揣測先賢的意思,是不是很可笑?”
她敢說朱熹可笑?
上一個公然指責朱熹的人讓人皇上拉出去打死了。
衆人大哔。
陳大人道:“你怎知孔子是因爲滅不掉而不提?那時候可能還沒有涉及到這個問題。”
“您的意思孔子沒有朱熹見多識廣?”林孝珏道:“禮記樂禮中說,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僞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這就是天理人欲的來源,公子克己複禮,你敢說他沒聽過這個概念?他是明知道,所以不說。”
嘩!
引經據典,就可以有理有據了。
衆人大躁。
白梓岐等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林孝珏。
薛世攀還是惡狠狠的盯着她的後腦勺,心想她可真愛出風頭啊。
林孝珏見薛大人和陳大人臉色大變,笑了笑,不容他們反駁,繼續道:“儒家講究的是中庸之道,何爲中庸?中庸不是讓你庸庸碌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讓你不要過猶不及,滅是什麽消除,消滅?既然萬物又陰又陽,如果天理和人欲是對立的,就應該是一陰一陽,如果陰滅了,那陽如何生存?所以天理是什麽?天理就是人欲,滅人欲,就沒有天理。”
滅人欲,就沒有天理。
這話說的狠冽,但細細琢磨,有種振聾發聩的感覺。
陳大人見林孝珏把炮火接過去,知道她口舌特别伶俐,不堵不行,道:“那麽一個妻子不夠,娶個十個八個的都叫天理?逐财謀利,這些都叫天理?”
要想弄清楚存天理該不該滅人欲,首先就要知道什麽是天理和人欲。
天理是儒家三綱五常,仁義禮智信的總和,人欲多指色欲和對金錢的貪婪。
這兩樣是儒家思想所鄙視的。
林孝珏道:“一個妻子不夠,還要娶十個八個小妾,不叫天理,也不是人欲,是這人很濫,但說到底,他傷害的隻是他的女人和他的錢袋子,至于逐财謀利嘛,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天嚷嚷,皆爲利往,人活着是爲了什麽?不能說是爲了财和利,但也是爲了衣食住行好過一點,難道一定要活得窮兮兮苦哈哈的才叫神聖嗎?如果神聖都是如此,我們幹什麽要進步,要學習,不如回到開智以前,茹毛飲血,那時候沒有錢财,沒有利益,隻想着找吃的就好了?”
是啊。
人活着爲什麽要窮兮兮哭哈哈的?
如果窮就是好,苦就是好。
當原始人多好?
這個問題好像聖賢書上沒人說,孔子說賢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聖人都是贊美安貧樂道的。
衆人有些傻眼,可回過味來,好像公主說的沒錯啊。
許文馨在薛大人耳邊道:“她果真擅詭辯。”
薛大人心想你才知道嗎?
傅山早就是林孝珏的嘴下敗将,此時就淡淡的笑着。
薛大人在很遠處給兒子使顔色,希望兒子能看到,因爲像林孝珏這種身份,如果薛世攀能駁倒他,就能赢得一片贊揚之聲。
薛世攀根本就沒有看自己的父親。
不過他也沒有讓薛大人失望,因爲他最見不得别人吹捧林孝珏,尤其是男人。
他道:“那有傷風化的事是不是該滅?公主若不是認爲男女同坐是有傷風化的,爲什麽在自己家裏還有穿成男子的樣子?您不是怕有人議論您嗎?爲什麽會有人議論,因爲您的行爲就屬于人欲,就該滅,而且您自己也認識到着這一點。”
讓林孝珏回歸後院這種事薛世攀最擅長了。
人欲也不單單隻色相和錢财,凡是不符合倫理綱常的都是天理的天敵。
林孝珏用眼睛瞪着薛世攀。
薛世攀冷笑,心想這次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林孝珏不理會薛世攀,繼續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就是人欲,同意他也是天理,因爲不如此就沒有後代,人活着要衣食住行,吃飽穿暖讓自己活得舒服也是天理,更是人欲,人欲全部集中在這四項中,我們看不慣的應該是濫情,浪費,我們應該消滅的是通過不正當手段謀取利益,我們應該消滅的是強取豪奪,但絕對不是人欲,正常的人欲是社會進步的動力,正常的人欲人人都會有,也不應該被消滅,而且人的欲望到大一定程度就會滿足,這裏你們視爲洪水猛獸是以爲欲望沒有止境。其實遇到真相的愛人,其他人再好,也看不到眼裏,一家人衣食不愁和樂健康是沒有人會去爲金錢拼命的,我們之所以認爲欲壑難平,是因爲我們一直很窮困,沒有真正的富足過,這才是存天理滅人欲的危害之所在,他鼓動人們安貧樂道,那麽創造财富就很可恥,可恥的事人們羞于去做,所以大家現在都很貧困,越貧困悅要滅人欲,這難道不是仇富的心裏嗎?”
她話音落後四處鴉雀無聲。
薛大人回顧問來,臉色顯有愠怒:“你說理學是害人之源?”這是對聖神的诋毀。
林孝珏道:“可能有些危言聳聽,但也差不多。”
“存粹胡言亂語,胡說八道,我要去聖上面前告你。”
林孝珏一笑:“我敢說,就不怕人高,難道我說的有錯?如果有錯,請問薛大人您讀書是爲了什麽?”
薛大人道:“自然是爲國效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林孝珏咯咯笑,笑聲很突兀,帶着輕蔑,這顯然是看不起薛大人。
衆人:“……”
林孝珏揮手道:“如果您自己信了,那我也無話可說,反正我隻看見您家高牆大院,錦衣玉食,您既然那麽倡導高風亮節,爲什麽不把位置讓出來給别人坐?爲什麽不把錢财散盡發給所有人,爲什麽要教育子弟讀書做官?”
她忽然挺直了胸膛,道:“我就是看不慣你們明明是要追名逐利,明明欲望比誰都強烈,還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這叫做假惺惺,你放心,你們的主張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完成,因爲它違天悖理,你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卻要強加給被人,可能成嗎?”
這句話說得真是解恨。
讀書人雖然追捧聖賢,追捧學問好的,但是也最不能容忍聖賢說一套做一套。
何況來聽課的還有一些販夫走卒,林孝珏話音剛落,就有人爲她鼓掌。
而且聲勢還不小。
薛大人氣得滿臉通紅,摔着袖子道:“本爲學術而論,公主卻在潑婦罵街,我等自然辯駁不過,告辭。”
他說着就走向人群。
林孝珏道:“既有争論,就有人欲,若無可欲,您爲何而來?”
薛大人都走到人群中間了,猛然回頭看着她。
林孝珏呵呵一笑,拱手施禮:“好走不送。”
然後看向亭台上還有不服的許文馨:“京城人都知道我是許先生的救命恩人,我是沒想過挾恩圖報,您就真的知恩不報,還天什麽天理人欲?我說先讓自己爲人正派,再來指導他人,這才是爲人師表應該起的作用。”
許文馨:“我……”
林孝珏一拱手:“好了,您也好走不送,真當我這裏是您家後花園呢?”
這話說的更爲苛刻,而且還小氣。
不過她是女人,薛大人都說她是潑婦罵街,她還有什麽可顧慮的?直接把人趕走。
楊澤文替許文馨抱不平,剛說一個字,林孝珏指着他:“忘恩負義,同意好走不送。”
楊澤文:“……”
白梓岐一笑,暗暗擡起胳膊讓他走。
楊澤文羞憤而去。
許文馨是讓自己的學生接下去的,因爲他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人,說是辯論學問,其實都是人身攻擊。
傅山暗暗擦了擦汗,心想我當時還好沒與這位公主爲敵。
許文馨和薛大人一走,人群中再次靜悄悄的,誰也不說話,是不知道說什麽,難道要說走得好?
當然不能說,但是走的不好嗎?辯不過自然要下台,名氣大也沒什麽了不起。
林孝珏不知道的,在這次争論中,他動搖了許文馨和薛大人在學子心中聖上不可侵犯的地位,而且也引起了兩者對她的仇視。
她心想的是我既不是程朱理學的粉絲,也不是程陸心學的擁趸,能讓兩家在我院子裏說幾句話就夠意思了,還想怎麽樣?
她主張的是知行合一,還有一些别的理論,但絕對不是隻唯物的理學,也不是唯心的心學。
見聽課的人好在都在等着她發言,她就道:“我請傅先生來爲我自己家人講課,爲的是增長知識,修行自己,有人願意我們歡迎之至,如果不願意聽,就好走不送,别忘了,我才是這裏的主人。”
别忘了,她才是這裏的主人。
不僅如此,她還是整個辯論的主角。
衆人豁然省悟,今天有三位大儒在啊,可是都被這位公主辯到了。
因爲公主既沒有褒揚心學,也沒有贊美理學,她就說了一個主題,人欲既是天理,人欲滅,沒天理。
顯然無論是理學還是心學,這都是不相容的。
林孝珏在沒理會身後的人,回過身去向亭中一擡胳膊:“先生您繼續。”
白梓岐等人立即歸爲做好,按部就班。
林孝珏剛要坐下,回頭看着薛世攀:“你怎麽還不走?”
“你幹什麽針對我?”薛世攀問過之後就知道自己錯了。
林孝珏是針對他這一門的所有人。
父親和老師都铩羽而歸。
而且被人說的狗血噴頭,他知道從此以後林孝珏将會更負盛名,因爲不管她是潑婦罵街也好,不講理也好,這世上有人發聲,就會有和聲,或多或少。
明顯的,就在此地的人就有不少在暗暗讨論她的話,一點也不少。
他們所來是得不償失。
應該就這麽認輸了嗎?
薛世攀站在原地握着雙拳不肯走。
林孝珏冷笑一聲,也沒再難爲他。
一切就緒,一如許文馨等人沒有打擾過,因爲除了許文馨帶來的人,沒有人走。
他們好不容易争取來的聽課機會,走幹嘛?
傅山坐下來又要開始講課了。
思路剛整理回來,破牆處忽然傳來尖聲尖氣的聲音:“永安公主,永安公主,可找到您了,太妃有請”
那聲音不算高亢,但是能傳的很遠。
一聽就知道是宮裏受過訓練的太監。
因爲太妃這個名次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即的。
所以衆人都回頭去看來人,離得近的還讓出了一條路。
很快的那四個人走到了林孝珏的面前,見林孝珏一副男子裝扮,急的差點哭了:“公主殿下,您可真會藏啊,世孫等着您呢,再不去人就沒了,您行行好吧?”
衆人不明所以,開始議論起來。
隻有白梓岐等親信才知道怎麽回事。
林孝珏笑道:“本宮都差點忘了這個茬了,虧你們找了來。”平時她不自稱本宮,因爲對方都是跟自己一樣的人。
宮裏來人就不行了,這些人很懂得宮裏的規矩,不自稱本宮,他們會認爲你好拿捏,可能還會挑毛病。
那人道:“不好找啊,要不是有人說公主您又在罵……跟人探讨學問,奴才們還真找不到這裏來。”
百花深處太妃當然派人過來穿過話,但是林孝珏不現身,誰能認得她。
林孝珏整理了身上的衣服,道:“那好吧,既然是太妃召見,即便在百忙之中,本宮也得一見,走吧。”
她說着就真的跟這些人走了,而且沒人阻攔。
所有人都看着他們的背影。
薛世攀想了想追了過去。
林孝珏聽見聲音回頭看他:“你怎麽還不回家?”
薛世攀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林孝珏想了想,呵呵一笑,看看前面引路的宮人,道:“還用解釋嗎?還用回答嗎?你的腦袋明顯的跟我不是一個思路,你隻認爲我是想到了男女有别,我可能是爲了不想讓人找到,别忘了,佛印的眼裏是佛,東坡的眼裏都是屎。”
佛印的佛和東坡眼裏的屎是林孝珏罵人常用的典故,說人心術不正的。
薛世攀被罵過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他紅着臉停下步子,再也沒有勇氣去追她了。
原來她不是被他問道無話可說,是她懶得搭理他。
原來她男扮女裝也不是爲了避嫌,就是不想讓人找到,這個人可能是太妃的人,也可能是陳博彥,也可能是另有其人,反正是要找她的人。
但都不是爲了避嫌,也不是i爲了名聲。
他最在乎的東西,他一點也不在乎。
啊!
原來他還是入不了她的眼,還是控制不了她的想法。
他到底要背多少書,要學多少東西才能讓她心服口服?
薛世攀看着林孝珏的背影最終發苦,有種想哭的沖動。
林孝珏跟着太妃娘娘派來的車駕去了河間候府,她還是那套男裝打扮,衣服都懶得換。
下人帶她去見太妃。
太妃剛一看還沒認出來,等認出來後臉色大怒:“你這是作的什麽怪?穿着這樣,成何體統?”
林孝珏道:“我一向不成體的。”
“你……”太妃壓不住火氣:“你怎麽敢這樣對哀家說話?是不是因爲這不是宮裏,以爲哀家不能拿你怎麽樣?”
林孝珏忙不疊的點頭:“是,正是,非常是。”
太妃:“……”
她氣得半站起來。
在一旁候着的河間候見事不好,忙道:“永安公主,我那不成器的孫子又要求您醫治了,清您移駕東廂。”
林孝珏點着頭:“老侯爺先請。”就是讓他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