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退九霄淨,秋澄萬景清,中秋佳節,阖家團圓,但有些人是注定無法團圓的。
冷四娘惦記留在縣城裏的小唐春,讓丫鬟給他和妹妹送些吃的。
冷四娘道:“也不知道小結巴到了京城沒有,她走的時候雖然沒有囑咐我如何照看唐春,但我知道,她是看好這孩子的,這孩子守業,重孝,又聰明刻苦,将來必成大器。”
丫鬟提着食盒來到唐家,趴窗戶一看,小男孩還在讀書,小女孩就靜靜的坐在他對面。
丫鬟笑了一聲:“你們兄妹這是玩什麽呢?”她掀了簾子進屋。
丫鬟将食盒放在掉漆的桌子上,笑道:“今個過節,我們娘子不能出門,你們也不肯過去,就讓我送些吃的過來。”
唐春帶着妹妹道謝。
丫鬟知道這孩子有些内向,也沒說什麽,看看室内擺設,簡單卻很幹淨,也沒有她能幫上忙的地方。
丫鬟道:“那你們兄妹兩個忙吧,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她說着将食盒中的飯菜端出來。紅紅綠綠的泛着油光。
妹妹舔舔嘴唇,看了一眼嚴肅的哥哥,低下頭。
唐春看丫鬟要走叫住她:“姐姐上次送的盤子還沒拿走,我去給您找出來。”他說着去了廚房。
丫鬟站在桌邊等,就覺得妹妹不對勁。
她走過去蹲下來,扶着妹妹肩膀輕聲問道:“怎麽了?有好吃的不開心?”
妹妹大大的眼睛透着委屈:“姐姐再别送吃的來了。”
丫鬟心頭一驚:“這是怎麽了?”送吃的還有錯?
妹妹憋着嘴。小聲道:“每次姐姐送來的吃的都壞了,哥哥說不能吃。”一邊說還一邊防備的看向廚房那邊。
又沒有毒,怎麽就不能吃了?丫鬟心想着這小姐估計是要氣節,可氣節也不是這麽來的,娘子給他送吃的是因爲交好,又不是施舍。
她心中提了一口怒氣。
這時剛好唐春端着盤子回來了。
他将盤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姐姐您拿好了。”
丫鬟不滿的走到他面前,問道:“我送來的吃的,你可都吃了?”
唐春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無奈的看向妹妹一眼,然後很抱歉的回答:“沒有。都扔了。”
丫鬟見他不隐瞞。當即冷了臉:“爲什麽?你是看不起娘子?你不吃妹妹也不能吃嗎?”
“姐姐怕是誤會了。“唐春尴尬的笑,忙解釋:“我不是不想吃,更不是看不起娘子,也不是有骨氣。是我知道吃了這頓就沒了。然後再去吃草根白菜會更難以下咽。都明知道嘗過魚肉之後再難忍受粗茶淡飯,不如就不要嘗了,我怕到時候管不住自己。”
丫鬟聽了大驚。下一刻眼淚在眼圈打轉:“你這又是何苦?早知如此,不如當時跟小姐一起走了。”
小姐曾問他要不要跟他一起回京。
唐春咧嘴傻笑:“姐姐你又錯了,我父母雖然不在了,但叔父還在,他平時也很照顧我,如果我跟小姐走了,好似我是孤兒一樣,那我叔父的臉面豈不是被我糟蹋了,何況我姓唐,我是唐氏子孫,我就得承擔我們家族的榮辱。”
這小子讀書多,說不過他,丫鬟吭哧半天,最後道:“就算你說的都有理,但小姐和娘子給你錢你爲什麽也不要呢?”
唐春笑容更甚:“姐姐呀,我還沒有到呀餓死的地步,我不能指望别人的救助活着啊,那樣終究是無法存活于世的,什麽事都是,還是自己親手得來的不怕失去,也安心。”
丫鬟實在無法:“行吧,我說不過你,可你現在還小,什麽時候能獨當一面啊。”
唐春笑着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本發黃的冊子,他舉給丫鬟看:“這是小姐給的,傷寒雜病論,你可别小瞧它,小姐說了,這一本書足夠我成就大事了,我想不遠的明天,我就能獨當一面了。”
張仲景的書,也不是沒人讀過,很多人也沒有什麽成就。
冷四娘也算是杏林出身,她們現在還開了醫館,丫鬟自然知道他拿的是什麽書。
“既然小姐說你能行,那就能行吧。”丫鬟最後歎口氣,她又看看妹妹:“不過你自己能忍饑挨餓,妹妹還小,要不我跟娘子說,帶妹妹回樓裏吧,你知道的,樓裏今時不同了,也不怕被人嫌棄了。”
唐春笑着看向妹妹。
妹妹卻哇的一聲哭了:“我不走,我是哥哥撿回來的,我就是哥哥的小巴狗,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丫鬟哭笑不得:“哈哈哈,那你就當小巴狗吧,我是不敢再提讓你們分開了。”
唐春無奈的笑了,妹妹也破涕爲笑。
丫鬟收拾好了食盒,将拿來的飯菜又原封不動的放回去:“我本以爲你們兄妹會覺得日子很清苦,現在看,是我心苦,看到你們笑的這麽自在,我回去也能跟娘子複命了,娘子也能對得起小姐的交代了。”
唐春一仰頭,堅定的說:“我也要成爲小姐那樣的人。”
“恩。”丫鬟戲谑一笑:“别的我不知道你學的如何,小姐嘛,最會苦中作樂。”
兄妹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無邪的小白牙。唐春道:“就是不知道小姐到了京城沒有,今天過節,她在幹什麽呢?”
“小姐能幹什麽呢?寫字,看書,吃飯,睡覺,興許十五會賞月吧?!”丫鬟想了想道。
三個人的脖子齊齊看向窗外。
千古就這麽一輪月,人生代代無窮已。冷月年年望相似。
周光祖調職回京,帶着一家老小,緊趕慢趕終于趕上了在京城過中秋。
一别十三年,如今他已年近五十,周家昔日的繁華已經不在了,但意氣風發時走過的街道他還依然記得。
三女兒嫁的是京城人士,知道他們歸來,在四條胡同租了小院子,一家人就暫住于此。
中秋佳節,一家人男女老少。分成兩桌。坐在廳中過節。
夫人張氏叫下人布好菜飯,先是囑咐小侄子們不要淘氣。
後跟大侄子道:“懿之要陪你大伯和你爹多喝兩盅,今個大家高興呢。”
能不高興嗎?靖難後周家老太爺不肯投降,在獄中餓死。皇上摘了周家武國公的封号。周光祖被貶巴蜀。一去就是十三年。
今天終于回家了,雖然房子家業都沒有了,但一家人不用客死他鄉。終于回來了,這是他們這十三年最值得高興的事。
周懿之的媳婦旁氏一直在幫大伯母的忙,她攬着伯母的肩膀往座位上走,并笑道:“那我們就得好好陪大伯母了。”對女眷的那桌說,那一桌是婆母和未出嫁的小姑子。
周光祖兩兄弟,周光祖與夫人張氏生了四個女兒,沒有兒子,前三個都已經出嫁,老大和老二嫁人的時候周家正好風光,配的人家也好,但是由于被周家前來,現在兩個女婿都在外地做小官。
老三是老太爺給訂的娃娃親,出嫁的時候敗落了,但王家沒有因此毀親,這是周家人一直很感激的。
老四今年十六歲,名清靓,準備留在家裏招養老女婿。
二弟周光輝育有二男二女,大兒子是與原配所生,正是旁氏的夫婿周懿之,今年有二十五了,他與原配就生這麽一個孩子,原配便病死了。
次子是與續弦所生,名敬之,今年一十五歲。
大女兒是續弦所生,夫家在京城,今日也送了禮來。
二女兒名周青媛,今年十六歲,是妾室所生,不在家譜之中。二女兒與次子是雙生子,名清池,也是十五歲。
周清靓笑道:“也不知道嫂子的酒量有多少,每次吃酒她都喊得最兇,卻從不沾酒,就诓我們這些實在人呢。”
張氏和旁氏聽得哈哈笑,周青媛看了一眼周清池,面帶恬靜的笑,但看在周清池眼裏卻十分添堵,她等了一眼妾生的姐姐。
姐妹二人坐得近,小動作别人并看不見。
周懿之側頭看着堂妹,道:“妹妹莫要笑話你嫂子,她還得哄林哥呢,喝多了再熏了你侄子。”
周清靓戲谑道:“大哥哥來不來就向着嫂子,父親和叔叔都在,你們兩口子也不害臊。”
張氏走到女兒身邊點了她的腦門一下:“一桌子人就你能咋呼,吃也堵不住你的嘴。”說着和旁氏分别落了座。
旁氏笑的開懷:“六妹妹生性活潑,大伯母要堵住她的嘴,那我們還笑話誰去。”
張氏和清靓笑的更開懷,男子那一桌也跟着取笑,一家人好似十分熱鬧的樣子,這時二伯母劉氏突然不耐煩的叫了一聲丫鬟。
“把窗戶再開大點,悶死了不說,這賞月賞月,連個月亮影子都看不見,還賞的什麽月啊。”
她說話總是這麽不合時宜,張氏作爲大嫂也習慣了,其他小輩也沒人敢說她,氣氛就這麽冷笑來。
周光祖立即讓丫鬟去把窗口上的紗布拿開,過了今晚再上上去。
回過頭來卻也沒心思再說玩笑:“吃飯吧。”齊了筷子去夾菜。
一家之主動了手,其他人便也沒忌諱了。
周懿之是周家長子,離伯父坐的最近,他給伯父斟滿一杯酒,小聲道:“林家送來的信伯父可看了。”
周光祖微微點頭,同樣聲音低沉:“說的是孝珏的親事,說是要把孝珏接回來,許給了陳閣老的五公子。”
周懿之又給伯父夾了一筷子他最愛吃的豆腐:“說接人的人都去了兩個月了,若不出差錯,孝珏也該入京了,這林家匆匆的就要定親,還是與閣老家,侄子想不出林家有什麽好心,不知伯父作何打算。”
周光祖幹了一盅酒,放下酒盅想了想:“清晗跟我說那五公子已經病入膏肓了。可不答應又能怎麽樣?再把孝珏送回到無錫去?留在京城就算是……”守寡二字他不忍說出口,緩了一口氣道:“我們家也回來了,住得近多少能照應着,況且嫁的再不好也是閣老家,以我們家現在的情況,算是高攀了。”
說着自斟自飲了一杯,滿滿的煩悶。
周懿之低頭夾菜,也無話可說了,他心裏清楚,若是放在十五年前,他們周家可是國公貴府,世襲罔替的爵位,就算是外甥女,那婚事也不是随便就能定的,現在嫁個病秧子卻還成了高攀,想着他記憶中的小姑姑,正像清靓一樣的大方美麗,可說沒就沒了,兒女也不得幸福,真是意難平。
他二人不說話,正在逗小孩子的周光輝也停下來了。
“怎麽了?怎麽突然這麽安靜了。”周光祖和周懿之都沒出聲。
忽然周敬之幹了一杯酒。
他雖然十五歲,但周家管得嚴,也不準他這個年紀喝酒。
包括女眷這邊都被這動靜驚到了,大家都詫異的看着他。
周敬之放下杯子道:“總聽你們說那個表姐,現在咱們不是回來了嗎?等她也回來就讓她回家,不在他們林家受苦。”
人家姓林,是林氏子孫,林家怎麽會放人呢。
周光祖又無奈又欣慰的看着小侄子。
劉氏突然站起來,指着兒子道:“你給我閉嘴,你懂什麽,那是你說讓回來就回來的?”她又不姓周,這話她沒好意思說出來。
周光輝心煩的看着夫人想說什麽,又低下頭:“你看什麽看?他們說的是你姐姐。”他小聲對身邊的少年道。
那少年生的斯文,一雙眼睛大二水靈,就是總覺得缺了一點什麽,膽怯的看着他。
周敬之被母親當衆罵了,心裏不自在,不過過節人也多,他沒頂撞母親,他看父親和那少年說話,他也小聲湊道少年耳邊:“雲錦,表姐要跟咱們團圓了,她是你親姐姐。”
“親姐姐?!”少年心中想着,看向女眷那一桌,姐姐中隻周清靓給他的笑容最溫暖真實,像清池根本就是冷着臉的。
周雲錦晃晃眼珠子低下頭,小聲道:“我想去看看奶娘。”
一個都快動彈不得的老婆子。
周光祖吩咐一個丫鬟道:“帶小少爺過去,順便看看老太太那邊吃的怎麽樣了。”
丫鬟福身答應,領着周雲錦去了。
周敬之看着小表弟瘦弱的背影心裏極不是滋味,想着:“這小子總是跟家人不親近,沒事我得好好修理修理他。”随即又聯系到他的親姐姐,他的那個表姐,據說是個啞巴,她現在京城了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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