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祥宮。
自上一次爲張居正平反後,這還是林延潮第一次見天子。
按照慣例,明朝閣臣入閣時,天子一般會賜見一面,以示親近。
但是碰上宅男天子當朝,這條規矩就不存在了,如陸光祖,陳于陛等閣臣因此甚有微詞。
陳于陛甚至入閣後至死也沒見着天子一面。
林延潮倒是見得挺多,但區别不大。但一年不見,林延潮不料是因一封妖書見到天子。
而在場的大多數人恐怕也是沒有如此料想到。
眼下妖書鬧得是人心惶惶,任何大臣牽涉進這樣事,換在朱元璋那會無論有沒有嫌疑,恐怕都要先殺了再抄家。
對于當今天子而言,以他當年整治張居正的手段而言,恐怕也沒什麽好下場。
自古以來,因無端被牽涉進議儲之事而枉死的大臣,不知有多少。
林延潮知道在場之人都是恨不得立馬在天子面前剖析心迹,于此撇清幹系。
他方才進殿時與沈一貫交換了一下眼神,自己剛取了他兒子爲第七名,二人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不是在這時候相互拆台。
林延潮,沈一貫站定向天子行禮。
他心知方才入場順序,大臣趙志臯先進必是先有一番說辭,然後是張位,再次則自己與沈一貫,這樣安排手段顯然是防止大臣之間串供。
天子目光嚴銳道:“田義,你來替朕問話!”
“是。”
秉筆太監田義站出來,目光之中頗有得色,他向林延潮,沈一貫問道:“咱家鬥膽代陛下問林先生,沈先生,可知妖書之事?”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聞。”
沈一貫也是附聲言道。
“事先可曾聽聞一二?”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鎖院之中,不曾聽聞半句。”
“哦?”田義看向沈一貫問道:“聽聞妖書事發前,沈先生一直輔佐張先生在閣?”
沈***:“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内閣輔佐次輔處理國事,但是所議所論都有人在場,文淵閣裏諸位閣吏都親眼所見,除公事之外并無半句私語。”
張位聽沈一貫之言,微微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面色鐵青。
“此言不虛?”
“回禀陛下,微臣無半字虛言。”
“怎麽沈先生與張先生私下沒有半句話,難道平日不睦嗎?”
沈一貫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心底隻有國事,文淵閣乃商議國家大事的地方,并非是閣臣間叙私交之處,故而臣與任何閣臣都沒有私交,不僅是與次輔一人如此。”
田義聞言看向天子,但見天子點了點頭。
田義又向林延潮問道:“妖書事發先後,林先生卻在鎖院之中,爲何如此恰巧?”
林延潮心底冷笑,果真不在場證據反而成了疑點。因爲一個妖書案,竟成了天子用來逼迫閣臣站隊的案子。
在這樣大案之中,真相從來都是不重要的。
趙志臯,張位肯定都先表态了。
但他們表态如何?從田義的話裏可以看出張位定然是站了太子一方,反對鄭貴妃。
趙志臯如何不知。但他的态度很關鍵。
趙志臯的态度,又取決于張位,林延潮,沈一貫的态度。
現在沈一貫反對張位已是劃清了界限。林延潮的表态即顯得舉足輕重,一旦自己落井下石,張位肯定難以幸免。
但自己若是支持張位,說不定就被一網打盡。
所以林延潮猜測趙志臯之前是如何表态的。
他與張位不和,落井下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若他支持了鄭貴妃,難道不怕皇長子登基爲皇帝後被清算嗎?滿朝清議輿論的口誅筆伐嗎?
此刻已容不得林延潮多想,但見田義近了一步道:“林先生,爲何不言?莫非心虛?”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子,然後對田義道:“田公公,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不知道也是心虛嗎?”
田義笑了笑道:“哦?林先生入閣近年與張先生十分交好,在多件事上有所默契,比如之前銀币成色之事就是先生的主張?”
林延潮道:“祖宗制度,内閣閣臣同寅之間,當協恭和衷,以事上而風下也。若說交好,我與張次輔确實是依着朝廷規矩,同心同德以報效陛下的知遇之恩。何況之前田公公與司禮監掌印張公公之間不也是交好嗎?”
田義幹笑道:“林先生,你不用沖着咱家來。咱家隻是爲陛下問話,至于張公公的事,咱家與陛下另有交代,不勞動問。而今咱家隻問銀币的事。”
林延潮道:“銀币之事,涉及朝廷機密之事,此間有外人,還請先屏退答之。”
說完林延潮看了鄭貴妃,鄭承恩一眼,言下之意衆所皆知。
有人道:“陛下不必再問了,大臣林延潮與作妖書者乃是同黨!”
此話正出自作壁上觀的鄭貴妃之口。
林延潮聽此看向鄭貴妃神色冷峻。
林延潮道:“敢問皇貴妃,你有何證據,指責我爲同黨?”
鄭貴妃冷笑一聲道:“你心知肚明。”
林延潮道:“臣不知妖書,倒是知道閨範圖說,敢問一句,此書是不是皇貴妃續作?”
鄭貴妃冷笑一聲道:“本宮就知道你們這般大臣,會将一切都推至本宮頭上。今日本宮正好說個明白,這每歲宮中所進之書不知多少,而這閨範圖說之書乃陛下于乙未秋賜予本宮,本宮捐赀重刊有何不可?”
“至于妖書拈此爲發端,奸賊假托此書實包藏禍心,幸陛下聖度如天,明察秋毫故才沒有責怪本宮。”
鄭貴妃說到這裏,一副覺得自己有道理的樣子。
林延潮道:“哦?陛下賜書之意,是望貴妃古之賢妃和睦修德,以睦宮闱。”
“但微臣讀此書時記得貴妃娘娘重刊曾于書前作序。其中有一句話‘近得呂氏坤《閨範》一書,是書也前列《四書五經》,旁及諸子百家,上溯唐虞三代,下迄漢宋我朝,賢後哲妃貞婦烈女,不一而足’。”
“這漢宋我朝四字猶值得商榷,呂坤刊此書時止載至宋朝爲止。但貴妃娘娘後刊此書增補了十二人,其中貴妃娘娘本人也在其中,而序中貴妃娘娘又以賢後哲妃自譽,豈是陛下之原意?”
“放肆!什麽時候輪到你質問本宮?”鄭貴妃拍桌怒道。
林延潮聞言不屑笑了笑道:“呂坤不敢問之,百官代爲問之,百官不敢問之,微臣代爲問之,若微臣再不能問,那就要天下衆口,史書青筆來問之了。”
鄭貴妃鳳顔大怒。
殿内衆人都是好笑,本是田義質問林延潮與張位是否結黨,但不知爲何卻被林延潮引到了鄭貴妃身上,這好一頓搶白,引經據典,有證有據,實令鄭貴妃狼狽不堪。
當然在場之人于政治鬥争上都是高段位的,唯獨鄭貴妃不熟稔文官鬥争裏龌蹉這一套,故而林延潮挑了一個最弱的對手,未免有些勝之不武。
這一下子局面都變過來了。
林延潮道:“皇貴妃,臣沒有他意思了,所謂妖書,不過捕風捉影之詞,切不可宮外未亂,宮内已自亂陣腳。”
田義道:“林先生,若真是捕風捉影之詞也就罷了,陛下隻擔心有人利用此事來爲表面文章,在朝中藏得更深。故而此事必須嚴查,必須将幕後主使繩之以法!”
鄭貴妃有田義下場壯膽,立即道:“陛下,田義所言不錯,這是外面文臣求勝朋擠異己。雖誣及宮闱,也在所不惜。好好一個清平世界,化爲戈矛角鬥之場。眼下唯有先發落首惡,然後再追查餘黨!”
所謂殺人者誅心是也。
林延潮冷笑,但這時候自己不可再出面硬扛,唯有先觀望才是。
但是一直不說話的趙志臯開口了:“皇上,貴妃娘娘容禀,宮闱之事素來波及深遠,此事又牽涉到議儲立儲之事,實令老臣想起了漢朝的巫蠱之禍啊。可是話說回來那些離間君臣,父子親情的奸人也不可放過。”
“故而老臣以爲既要嚴查,但也不可大張旗鼓,否則人心惶惶,衆大臣們無以自處,動搖社稷之根本!”
趙志臯的态度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态度。準确說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時候國舅鄭承恩開口道:“所謂清者自清,隻要不爲虧心事,又何必擔心朝廷追查。”
鄭承恩這一次正名列妖書名單上,與張養蒙,魏允貞等人結爲同黨。
這時候張位冷笑道:“我就奇怪了,怎麽事情敗落時發奸摘伏時一個比一個厲害,但平日事之的時候卻一團和氣,甚至于阿谀奉承,不知廉恥。”
張位此言說得不少人都是臉色一白,特别是鄭承恩本人。
林延潮料想應該鄭承恩曾有給張位好處。
此刻張誠則道:“内臣執掌東廠,卻至今不能捉拿作妖書之人,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臣失察之職,難辭其咎,但如趙老先生所言,此事不可大作張揚,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鄭貴妃道:“張誠,妖書在京中流傳,婦孺皆知。但爲何東廠至今不能有一個答複給陛下,實不是一個失察可以解釋的。其實張誠你在袒護何人,陛下怎會不知?”
張位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陛下,臣爲千夫所指,還請恩賜自裁以示清白!”
田義道:“張次輔,貴娘娘娘豈有指責你們的意思,隻是你身處嫌疑之地,不圖自辯,反欲一死了之,豈非讓此事更沒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張位于田義怒目而視罵道:“豎閹,本輔豈能容你如此栽贓陷害!”
眼見一團雜亂,這時候天子出聲道:“夠了!”
禦座上的天子終于發話了,衆人都是向天子請罪,以示禦前失儀。
“吵成這個樣子,豈能吵出實情真相,又如何能水落石出!”天子怒斥道。
天子胸口高高起伏,顯然是聖怒非常。
“林卿。”天子點了林延潮的名字。
“臣在。”
“諸臣之中,屬你見事明了,也很敢說話,此妖書一案到底如何,你來說一說。”
林延潮聞言,心知此話不好回答。
妖書案來龍去脈要說明了很簡單。
天子當初賜給鄭貴妃閨範圖這本書的時候可能确實有些暗示,大意是你好好等待,将來會有明德皇後以妃進後之事。但是賜書之事隻有天子與鄭貴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于是鄭貴妃将此書重刊,表面上是感激天子賜書之意,實際自作主張将名字列入其中,同時透過此書在官員們尋求強援。其實當初鄭貴妃拉攏林延潮時,就用過這樣的手段了。
呂坤是名臣,最重要是與清議領袖沈鯉交好。鄭貴妃借呂坤之名的,一個是因爲呂坤官聲很好,二來暗示清流大臣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但是此事被張位抓住了。
清流官員的立場,是既支持皇長子爲儲君,同時也批評皇帝與執政的内閣。張位入閣後,與呂坤這些清流官員即成死敵,但是他也擁護冊立皇長子。
所以當初他授意戴士衡彈劾呂坤,一個是搞倒搞臭這些清流官員,給他們按上一個兩頭下注的惡名。其二也是利用此事,斬斷了鄭貴妃在官員中尋求支持的打算,制造一等不利于她的輿論。
之後呂坤罷官算是如願以償。
現在又作妖書案(曆史上妖書案時,張位已經罷官),羅織了魏允貞,張養蒙等政敵作爲鄭貴妃的同黨。
這件事不用張位和林延潮明說,林延潮都可以猜到他是幕後主謀,當然天子,田義,鄭貴妃他們也都不蠢。不過張位在自己鎖院的時候發動此事,也算給林延潮洗脫嫌疑。
場上衆人都有利益牽涉其中,唯有林延潮可以說真正置身事外,盡管田義方才還想拉林延潮一起對張位落井下石。
林延潮想了一遍所有人的立場後言道:“啓禀陛下,妖書之事本來就是捕風捉影,其實要查也不難了。”
“比如書中乃雲,五十寶镪、四匹彩币,此賢妃敬賢之禮。既然貴妃娘娘贈呂坤錢财爲十目所視,那麽十目所視,非一人所視,宮中必有人看見,從宮中查一查即知道是不是子虛烏有之言!”
鄭貴妃聽了點了點頭。
她根本沒有送呂坤東西,閨範圖說就是她一人重刊的。
“還有書中所雲,張養蒙、劉道亨、魏允貞等九人共謀大事,這九人鄉貫不同,科第不一,甚至爲官也不在一處,如何能結黨,又如何能相互爲盟約?查問一番也有真相。”
“另外妖書中最大的破綻在于,閨範圖說由皇貴妃刊于萬曆二十三年,而宮中遭遇大火是萬曆二十四年,書中稱中宮減膳時,呂坤進書給皇貴妃,隻此一事即可知全書皆一派胡言。”
衆人聽林延潮說來都是點點頭,同時也都舒了一口氣。
天子微微笑了笑向鄭貴妃問道:“皇貴妃以爲如何?”
鄭貴妃嫣然笑了笑道:“回禀陛下,臣妾以爲林先生之言所謂明察秋毫,看來林先生不去刑部大理寺審查冤獄,着實可惜了。”
林延潮心底大罵,這是要自己‘貶官’去擔任刑部尚書,甚至大理寺卿嗎?
林延潮繼續道:“啓禀陛下,由此妖書可知,撰寫之賊固有文采,也略懂宮闱官場之事,但所知不詳,耳聽附會成文。若是身居高位者授意,怎麽會有此混淆,以至于贻笑大方。”
天子皺眉問道:“那麽依林卿的意思,就不要大舉追究了?”
林延潮道:“小民之言能掀起什麽風浪,以微臣之見,不必明察可以暗訪,最重要是安定人心。天家骨肉親情,才社稷安危所在。”
“不過微臣有一言,不得不鬥膽直言,此妖書在京中流傳如此之廣,以至于人人于字面上牽強附會,望文生義,這都是因爲儲位空懸,東宮無主。若是陛下早立太子,何人會在意此書,此爲陛下之過!”
此爲陛下之過!
衆人聞言,都是吃了一驚。
林延潮罵完鄭貴妃,又把鍋往天子頭上蓋,何等熊心豹子膽。
不過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今朝堂上恐怕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如此吧。
但見天子也習以爲常地皺了皺眉頭。
林延潮續道:“微臣冒死直言,而今唯有伏乞皇上大奮乾斷,俯從群谏,早建皇長子東宮,并速舉冠婚之典,讒言自然而然可息,其禍自然而然可杜,如此社稷幸甚,萬民幸甚,天下幸甚!”
這是要定策東宮了。
衆人心道。
天子道:“林卿的意思,朕知道了。《閨範圖說》是朕付與皇貴妃所看,朕因見其書中大略與《女鑒》一書詞旨仿佛,以備皇貴妃朝夕覽閱,此外并無他意。”
鄭貴妃聞言臉色蒼白。
“至于冊立東宮之事,朕決定定在明年春,此事到此爲止,若再有大臣妄圖進言,議論儲位,朕再推至後年!”
我呸!又是這一套。
林延潮心底大罵。
但在場之人無不瞠目結舌,争了十幾年的太子之位,就由林延潮今日辦成了嗎?
天子目光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卿,你之所請朕已是辦到,但朕的事,你需用心着力去辦!”
衆人聞言都是羨慕地看向林延潮,此事若辦下,恩澤享用不盡啊。
林延潮卻知,天子早已要立皇長子爲太子,但對方居然拿此當人情送給自己,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若不能爲朝廷設立商稅,就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但自己還能怎麽辦,隻能面上笑呵呵,心底mmb。
“微臣謝陛下隆恩。”
天子又對地上伏着的張誠道:“張誠,東廠的事你就不要兼着管了,這徹查妖書的事交給孫暹吧!”
張誠身子一顫,哭着聲連連磕頭道:“老奴謝陛下恩典。”
大臣是可以怼皇上的,但太監卻永遠不行,哪怕是張誠。
離宮後,張位與林延潮二人同行。
張位對林延潮道:“宗海是否有空與我同遊。”
林延潮笑道:“次輔相邀哪有不從的道理,不知去哪裏?”
張位想了想道:“今日甚是煩悶,不如去悅翠樓吧!宗海以往去過嗎?”
林延潮道:“這不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楚館?有所耳聞。”
“哈,難道宗海真去過?”
林延潮悠然道:“初至京城還未登科,當時與同鄉曾往此樓一遊,想了想已是有十幾年的事了。”
張位道:“吾也是如此,吾少負大志,但初至京師,不過無名小卒一個,躊躇滿志時目睹滿地繁華,不知如何自處。而今吾已白發蒼蒼,去這樣的地方實已有心無力了。”
林延潮歎道:“我輩有志于功名,但要榮華富貴不難,難得是如何不榮華富貴。”
張位聞言大笑道:“好,好。”
随即張位又苦笑幾聲然後道:“宗海今日就陪我去此繁華之地一趟。”
二人當即一同前往。
進了悅翠樓後,一路之間自見了不少莺莺燕燕。
張位雖位高權重,保養有方,但已是六十有許了,倒是林延潮年紀合适。
一路進來,自有不少女子投來目光,外頭大堂也有賓客酒酣大醉,摟着女子大喜,正是一副銷金窩的樣子。
二人進入一間雅間坐定,老鸨正熱情地道:“兩位客官……”
張位打斷她道:“你們翠悅樓的頭牌是何人?讓她來。”
老鸨殷勤地笑道:“這位客官,好生不巧……”
話音未落,張位身旁的仆從即丢了一錠銀子。
老鸨見桌上銀子卻是不接陪笑道:“這位客官真是不巧,咱們翠悅樓的頭牌顔如玉顔姑娘今日有客在陪。”
“無論如何一定要請來。”
張位的仆從又丢來一錠銀子。
林延潮見此不由心道,這算是報複性消費嗎?
老鸨也是猶豫,但見張位頤指氣使的樣子,知道對方的身份,恐怕不僅僅是有錢的土财主而已。但對方這把年紀,估計也非争風吃醋什麽的,隻是講個排場這樣。
老鸨笑了笑道:“客官,好大的手筆,奴家這就去看看顔姑娘,讓她抽身來給客官敬一杯酒。”
說完老鸨不動聲色将銀子收入囊中,然後轉身離去。
張位喝了一杯悶酒對林延潮道:“而今因妖書案,張誠已是失勢,取而代之必是田義此人。以今日田義清算我的架勢,老夫就算沒有妖書案也難安其位,辭相是早晚的事。現在輪到你了,宗海你入閣不過一年,即将當國,不似吾與趙蘭溪在官場蹉跎歲月,而今熬白了頭發,想幹一番大事,也是有心無力,真是再羨慕你不過。”
林延潮欲說話,張位又道:“什麽是有心無力?吾羨慕讀書做官之人故而立志,此爲心也,但恨不能有始有終,此爲力也,此爲有心無力也。”
說完張位舉杯,林延潮默然片刻也是陪他同飲道:“次輔,吾本欲勸你,但你既說有心無力,我想起當年王太倉也與我這麽說過。”
張位歎道:“是啊,似王太倉這等君子從不争什麽,越舍才越是得。”
林延潮與張位說話之間,這時門一開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在老鸨款款步入雅間。
老鸨笑着道:“貴客來此,如玉失禮不能遠迎,特自罰一杯向貴客賠罪!”
顔如玉笑語嫣然的樣子,正要飲酒。
“且慢!”張位出聲打斷。
除了林延潮外,衆人都是臉色一變。
但見張位言道:“你是翠悅樓的頭牌,除了以色事他人外,必有什麽長處。這世上能出頭者,必是忍人不能忍,能人所不能,你是忍也?還是能也?”
顔如玉聞言微微驚訝後笑道:“這位客官說笑了,頭牌不過是外人給的區區薄名而已,至于客官的話,在奴家看來忍就是能,能不就是忍嗎?”
張位聞言撫須大笑,對林延潮道:“宗海,你看這顔姑娘能否坐下來與你我喝一杯酒。”
此話衆人聽了都是笑了笑,這等口氣,難道這翠悅樓頭牌還不能坐下來與他們喝一杯酒。”
顔如玉一飲而盡後道:“兩位客官失陪,如玉還有貴客。”
張位笑道:“是什麽樣的貴客?”
“是倉場侍郎的三公子,宴請來京的河道官員。”
“無妨,”張位說完對一旁的仆役吩咐道,“拿老夫的帖子,給顔姑娘的貴客,讓他今晚不要等了。”
仆役稱是一聲離去。
過了片刻,仆役回來默不作聲站在一旁,也沒說事情辦妥了還是沒辦妥。
但老鸨見此不安心,走出雅間正要吩咐幾句,卻見那位不可一世的倉場侍郎的三公子已是與幾名官員,躬身站在雅間外的走廊上,一臉小心的樣子。
老鸨見此大驚,回身看去但見那位老者正與顔如玉談笑風聲。
酒過三巡。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張位大笑吟詩後,端起酒杯道,“酒是二十年一釀的美酒,佳人自也是二八佳人,可惜老夫卻不是二十年前了。”
“正如今日之事,老夫是放手一搏,因爲老夫知道沒有二十年後了,若是當年老夫未嘗不忍一忍,當然也爲官低位卑時爲不敢爲之事。宗海,老夫真羨慕你,當此盛年,正是爲國爲民一展抱負的時候,揆地之任在你再好不過,但難就難在戒急用忍,守住本心二事上。”
張位說完,一旁的顔如玉聽了宗海二字,擡頭頻頻目視林延潮,眼底綻出光來,但她知道分寸未出一語。
林延潮道:“次輔醉了,宗海豈有這個本事。”
“功名不醉人,人自醉也,酒興到此爲止,走吧!”
說罷張位起身走出房門去,林延潮也離去,而顔如玉則恭身行禮相送。
不久自有人來交代顔如玉不可将今日的話洩露半句。
妖書一案,餘波落下。
先是刑科都給事中侯廷珮上疏彈劾張誠。
史筆有雲,往日張鲸之逐,言路彈章山帶積,至内旨嚴罪張誠,事後助焰者,則僅廷珮一人而已。
确實如此,以往彈劾張鲸時,申時行,陸光祖各率兩京官員彈劾,而至張誠失勢時,隻有一人而已。
張誠被免後,去南京養老,算是得了善終。
至于田義繼張誠掌司禮監印,兼掌酒醋面局印,總提督禮儀房。
這些職務雖是重要,且油水豐厚,但田義終不能如張誠那樣同時兼任提督東廠。提督東廠事交給了另一秉筆太監孫暹。
可見天子對于田義還是心底有所疑慮,不敢全部信任。故而司禮監對于内閣,百官的制約,于田義任上終不如張誠之時。
以往張誠爲司禮監掌印時,是可以與首輔抗禮。至田義時,隻與閣臣抗禮,遇首輔則避道。
張誠失勢後,衆人都以爲張位也要走。
哪知楊鎬在朝鮮三戰三捷,甚至連有鬼石曼子之稱的倭軍名将島津義弘也在他手中慘敗。
這時豐臣秀吉重病,倭軍向明朝求和,約定每歲向大明朝鮮入貢百萬兩白銀。
張位上疏求退,卻因朝鮮之功,爲百官一并挽留。天子也不得不挽留張位,隻将妖書怪罪于戴玉衡,将其戍邊。
但張位去意已決。
有了一年近百萬之巨的白銀,如此相當于明朝掌握了倭國的石見銀山等等,此産量足夠明朝發行銀币。
然後大臣提議在朝鮮鑄銀币發行,不少大臣紛紛上疏響應。
而這時張位上疏要求天子以八銀二銅鑄銀,最後兩邊各退讓一步,改七銀三銅。
此事成後,張位上疏求去。
天子也巴不得張位走人,但最後還給了他以文華殿大學士之榮下野。
比起另一個時空曆史上,張位因妖書案革職爲民,遇赦不宥,已是天差地别。
張位走後,天子讓久疾的趙志臯回閣主事。
卻說趙志臯,張位當年因反對張居正奪情,一起被貶爲州同知。
而後又因申時行舉薦同時入閣,當時有人寫了一首詩諷刺二人‘龍樓鳳閣九城重,新築沙堤走相公,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兩州同’。
如今張位離去,隻餘趙志臯一人。
衆人都以爲趙志臯年事已高,繼張位之後馬上要退了,哪知趙志臯又精神抖擻地返回内閣。
閣中除了大事由趙志臯參與相商外,其餘票拟都由他心腹議改後再與次輔林延潮,三輔沈一貫商量後再行票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