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職重推的诏令下後。
天子下诏嚴斥,以會推七人中有吏部尚書與左都禦史爲由,指責吏部“顯屬狥私”,将顧憲成貶官外調。
先是吏部尚書陳有年上疏爲顧憲成求情,随後戶科右給事中盧明诹,兵科右給事中逯中立、禮部郎中何喬遠又分别上疏援救顧憲成。
顧憲成也上疏自辯……吏部铨曹也,非其人不可居于重地,既居于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專權結黨爲嫌,畏縮阻消,自救不暇,則铨曹之輕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顧憲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視爲結黨營私,将顧憲成除籍爲民,并在诏書上添了一句‘永不錄用’。
吏部尚書火房。
陳有年坐在堂上與周師爺喝酒。
周師爺見陳有年臉上滿是郁郁,不由寬慰道:“東翁,顧叔時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懷了。”
陳有年搖了搖頭道:“顧叔時之才可稱一時……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爺,何出此言呢?”
陳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職旨意到時,顧叔時對左右同僚笑稱,廟堂之上寸許轉圜之功千難萬難,怎麽及得水間林下一句講學之效,他此去将效仿林侯官回東林書院講學了。”
“哦?顧叔時竟說這話?”
陳有年點點頭道:“是啊,顧叔時之言乃誅心之言,自己被斥罷了還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個都回不到朝堂上嗎?”
周師爺道:“這或許就是瑜亮之争吧!沒有林侯官,以顧叔時之才望,可謂天下士林之領袖,但有林侯官在,他隻能屈居次席吧!”
陳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頭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從當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時,你就跟在我身邊。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這一次你還要幫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拟定閣臣,既不違上意,也不負百官!”
面對陳有年如此信任,周師爺有些感動:“老爺,如此我就大膽做主了,現在文選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東翁一人主張。”
“從聖意來看,外臣不能選,緻仕大臣不能選,那麽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麽多了,下面數過去,不是資曆不足,就是威望不夠,如此下去怕是要濫竽充數了。”
陳有年點點頭,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雖有非翰林不入内閣之說,但是畢竟未列成文。但這一道旨意後,吏部堪任官員怕是連推選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權輕自此而始了。以後未揣摩聖意廷推,就有結黨之嫌,又要我吏部尚書何用?”
周師爺連忙道:“東翁,萬萬不可這麽說啊。”
“還是那句話,你替我拿主意。”
周師爺站起身捏須踱步一陣,然後走到書案邊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名字,然後遞給陳有年道:“老爺,這一次廷推,你将此人列入如何?”
陳有年看了微微變色道:“師爺,此人?”
周師爺問:“東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嗎?還是當今禮部尚書。”
陳有年道:“不妥,顧叔時極力反對此人入選,若是我将他名字列入,恐怕會背負上一個阿上的名聲,從此以後擡不起頭來。”
周師爺笑着道:“那就再加上一個名字。”
周師爺又在紙條上添了一個名字。
“東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過禮部尚書啊。”
陳有年容色稍稍舒緩,但仍是遲疑着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緻仕官員不可與推啊!”
周師爺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陰,他是緻仕閣臣,故是添補閣臣而非起用閣臣,這緻仕閣臣不與推,而并非緻仕官員不與推。至于此人是緻仕,但卻并未出任過閣臣,又有何不可?”
陳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後道:“話雖是如此,原先與顧叔時商議時也是意屬于他,怎奈顧叔時執意反對,但今時不同往日萬一再引得聖怒……”
周師爺笑了笑道:“東翁方才不還是惱吏部之權被侵奪一事,所以必須這二人一并與推,前者是王太倉舉薦的,後者則……則是出自天下公論!至于如何選則在于陛下!”
陳有年笑了笑道:“說得好,無論是誰入閣,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輩子!”
周師爺略一沉思道:“還是東翁考慮周全,不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論也會站在老爺這邊的!”
五日後阙左門重推閣臣。
這一日天公不作美,陰霾密布。
山東,河南大水,鬧了洪災。這大旱之後,又遇洪水,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兩省百姓日子過得極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簡在南直隸舉衆起義。
現在衆官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河南,山東老百姓受災,南方農民的起義,一時都上不了官員們議論的台面。
百姓受災,農民起義對于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飯,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蕭良有仍是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說話。
“衆朝臣都是對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議有所微詞,而對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亂卻無人關心,朝廷至此……”蕭良有搖了搖頭。
林材經曆這麽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牽涉多少朝臣們榮華富貴,怎可視之等閑。至于百姓們……又有誰能,誰敢替他們說話?”
正說話之間,衆人看去但見禮部尚書羅萬化身着大紅绯袍與一衆官員抵至,此人前呼後擁聲勢不小。
清流官員看見羅萬化前來,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他們以往有多厭惡王錫爵,今日就有多厭惡羅萬化,不過誰都明白作爲現任禮部尚書羅萬化,手底下自有些門生故吏作爲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閣臣之事上,禮部尚書向來是儲相第一人選,故而上一次顧憲成千方百計也要将羅萬化排斥在吏部推舉之外。
羅萬化站定之後,與簇擁的官員們談笑風生,極爲引人注目。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屬于他。從他自信從容的笑意來看,似胸有成竹。
蕭良有,林材對于羅萬化沒有好感,但也沒有惡感。
盡管清流對王錫爵,羅萬化多有批評,但他們明白當政之人誰無人說?在台下說得如何如何天花亂墜,動則指責執政來博取輿論支持,其實換了他們上台又有多少斤兩。
這時候天色愈發陰沉,眼見馬上就要下一場傾盆大雨。若是在這樣下去,怕是廷推未半,衆官員們都要淋成落湯雞了。
正在細想之際,吏部尚書陳有年發話……廷推開始。
似也覺得天氣不好,馬上就要下雨的緣故,吏部也縮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驟。
堪任薄也不發了,至于堪任官員的名單,由吏部左侍郎趙參魯一一将官員們履曆姓名念過。
先任禮部尚書林延潮……
聽到這個名字,林材,蕭良有神情都是一松,眼底充滿的希望。不過林延潮隻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員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萬曆二十二年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進入了閣臣的堪任之列。
這個時候,天色卻依然陰沉,望之壓抑異常。
但見趙參魯繼續言道:“現任禮部尚書羅萬化……”
話音剛落,這時候卻見一名官員走上了阙左門下台階。
出此變化,衆人都是一驚,是誰如此失儀。待看對方,不是别人而是禮部尚書羅萬化。
羅萬化并非小臣,絕不會貿然行此越矩行爲。
“少宰打攪了!”羅萬化向趙參魯一揖。
趙參魯連忙還禮,他看了一旁陳有年一眼,然後道:“大宗伯,有什麽事可否容後再說?”
但見羅萬化道:“少宰,羅某要退出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陳有年,趙參魯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動。
羅萬化從容地笑了笑,環顧左右朗聲道:“羅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阙左門下衆官員們都聽清了羅萬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蕭良有吃驚之後,看向台階之上的羅萬化。
身爲狀元,羅萬化可謂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權勢,一直被打壓,他的氣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對諸公!”羅萬化環揖後,大步離去。
衆官員們看着他孤傲不群的背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羅萬化是隆慶二年狀元,是次輔趙志臯的同年。
時與羅萬化同科考取的陶堰人陶千變也是俊才。羅萬化被欽點第一名後,時人笑稱:“千變不及萬化。”
張居正爲首輔時,羅萬化多次不賣他的面子,其家仆遊七請羅萬化作記,被羅萬化怒斥。
羅萬化爲科考官,張居正令其婉轉通融于他的兒子,被羅萬化拒絕。
故張居正在位十年,羅萬化一直不能升官。
天子不設儲位,又是羅萬化上疏直言,後貶至南京。
榮華富貴,有人畢生求而不得,有人卻視之如敝履!
羅萬化走後,不少原先反對他的朝臣們反是對着他遠去的背影長長一揖。
蕭良有,林材也默然一揖。
但也有人認爲羅萬化是任性之舉,就因爲顧憲成之前廷推閣臣時沒有将他列名其中,所以他才惱怒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在這一次廷議中負氣而去。
事隔多年後,有人記起此事,稱羅萬化是爲了避讓某人,成就其位。
但無論如何說,羅萬化辭官歸裏後就此事沒有作一字解釋。
羅萬化走後,阙左門繼續廷推。
紫禁城上的天空,風雲變化,轉眼間暴雨降至!
“現在僅餘八名堪任官,諸公隻需推舉兩位,在他們名下作‘正’,‘陪’二字。”陳有年看了一眼天色後,開口言道。
漕河上,大雨。
水驿之内,驿丞迎來了林延潮一行。
驿丞在這條驿路見過不少緻仕官員,或者授官的入京官員。
但似乎林延潮如此年輕就緻仕的二品大員,還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個。
驿丞辦事很是穩妥,雖是外面下着大雨,但他依然是讓驿卒給林延潮一家人安排了幹淨的驿舍,還吩咐驿卒給林延潮端來熱騰騰的飯食。
而方才大雨時,林延潮雖在船上,但下船時鞋不小心踩到泥有些髒了。
驿丞看見後立即給林延潮換上一套新鞋襪,同時命幾個懂眼色的老驿卒服侍,端來洗腳的熱水。
林延潮見此也是領情,脫去了鞋襪,雙腳浸在熱水裏。
林延潮但覺渾身通泰,此中滋味難以形容,這一刻旅途的疲乏盡數消散去。
“大宗伯,這水可還行?”
“行,”林延潮點頭,然後雙腳在盆裏搓了搓,雙手則按在挽起的褲腿上,“驿丞辦事很周到。”
“不敢當,大宗伯謬贊了,服侍您老人家是份内之事。”
看着滿頭白發的驿丞稱自己老人家三字,林延潮笑了笑道:“驿丞在此一任多久了?”
“三十七年了。”
“哦?爲何遲遲不得升遷?”
驿丞苦笑道:“回禀大宗伯,幾任縣太爺都覺得卑職在本縣驿站辦差甚好,不讓他任。”
林延潮不由失笑,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驿丞請坐下說話。”
“卑職不敢……卑職謝大宗伯賜坐。”
林延潮與驿丞閑聊,這邊驿卒給林延潮端來一盆鹵水羊蹄,二人就着酒邊喝邊聊。
驿丞覺得林延潮沒什麽架子,慢慢地話也多了。
“這麽說去年大旱沒有收成,本縣百姓隻能靠番薯爲生計!如此說來真是苦了老百姓。”林延潮歎息道,“驿丞有什麽話不妨直言?不要放在肚子裏。”
驿丞心想,此人雖年輕,卻憂國憂民,關心民間疾苦,着實是真正的好官。
于是驿丞鼓起勇氣問道:“敝縣看來百姓窮困潦倒,許多人一生溫飽不得,似還不如嘉靖時候。卑職鬥膽敢問大宗伯一句,這天下難治乎?”
林延潮看着驿丞笑了笑,拿起羊棒骨道:“驿丞,你看這天下就如這羊骨好肉早都給啃去了,剩下難啃,筋頭巴腦的肉也不多了,下面要想再找肉吃隻能敲開骨頭了,這也是爲何天下越來越難治的道理!”
驿丞道:“這有何難,拿個棒槌敲開來吃!”
林延潮笑道:“正是這個道理,當浮一大白!”
同飲一大杯酒,林延潮與驿丞同時大笑。
說完林延潮看向驿舍之外,但見外頭暴雨如注,雨聲轟鳴。
驿舍外懸挂的暖黃燈籠在暴雨中搖晃不定。
百裏之外,雨水亦落在紫禁城宮内的庭院,宮牆巍峨。
走廊上天子正看着庭院這場大雨。
張誠,田義,陳矩都捧着奏章站在天子身後。
“河南,山東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亂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歎道,“朕親政這麽多年,爲何一事接着一事?滿朝之上又有哪個大臣,真正能爲朕憂心這天下,都隻念着自己榮華富貴吧!”
“陛下還請保重龍體,有王老先生與幾位閣臣主持國事,大可放心。”
“這一次重推閣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聲音厚重平緩,“真可見……可見衆望所歸啊!你們說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員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與不用還在于聖斷!”張誠接話道。
之前王家屏爲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與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與林延潮有一争之力的羅萬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爲一段避位待賢的佳話。
不過打回不打回,确在天子的一念之間。正德皇帝當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衆意難違,不如索性就讓他試一試?陳矩你看?”
陳矩額上滲汗跪下道:“回禀陛下,廷推閣臣,茲事體大,老臣不敢置一詞。”
“倒是個謹慎的人。”天子笑道。
“張誠,你是掌印太監,還是你來說!”
張誠想了想道:“老奴以爲,陛下之聖怒如同這雷雨一般,既要無情肅殺,但過了後也要旭日普照!陛下當初準許林延潮辭官,就是告訴他用與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話,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話。但凡明白了這一點,大臣們就明白了何爲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鍾聲回蕩在紫禁城間。
“好一個雷雨終于停歇之時,還是要讓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轉過身來道,“家貧思賢妻,國難思良将。朕雖乾坤獨斷,但卻不是惜才之君!”
聞此言之後,張誠,田義,陳矩一并拜下,他們心底默默道,事情總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離了京師沒有?”
“已是離京七日了。”
“現在哪裏?”
“回禀陛下,聽聞是被暴雨阻在了運河上。”
“可聽說什麽怨怼之詞啊?”
“據東廠回禀,林延潮還未上疏辭官,即已告訴家人收拾行李并無聲張,離京之日隻是幾個門生來送。席間并沒有說什麽話。”
天子點了點頭道:“林延潮的幾個門生來送?那孫承宗來了嗎?”
張誠一怔道:“唯獨就是皇長子講官孫承宗沒有來送,令他頗爲……難過。”
天子聞言微微笑了笑:“這是師生反目了嗎?”
“料想過去,或許孫承宗爲皇長子講官,自知分寸,怕給皇長子背上一個結交大臣的名聲。”
“老奴鬥膽問一句陛下,爲何問孫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圖起複之意,必是一心結交皇長子。”
張誠誠心道:“陛下聖明,觀人以進退之間!”
“他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遠,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張誠,田義都是同笑,獨陳矩沒有笑。
“王先生雖推沈一貫,羅萬化,但又屢勸朕當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着遠方,肅容道:“張誠,拟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間時暴雨方歇。
經過一番暴雨,河水漲溢,驿舍前但見運河邊停泊的漕船星火點點,遠山雲雨散去,露出星鬥。
腳穿草鞋,身着葛衫外罩蓑衣,頭戴鬥笠的林延潮提着燈籠駐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邊。
一時興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繩,将燈籠系在船頭,然後自己拿起搖橹劃起水來。
盡管蓑衣在身動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時就遊戲江上,于袅水劃船自是駕輕就熟。
轉眼間船已是離岸數丈。
搖船片刻,但見漸漸雲開月明。
大雨過後的河水不見渾濁,反顯清澈,倒映着漫天星鬥,一輪明月浮在船頭。
林延潮撐船至此興起道:“縱是一條河流也可比之滄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然,若出其裏。’”
說到這裏,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這時候河岸邊傳來一連串泥濘的腳步,一個聲音:“縣尊,着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數名官吏提着火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員随着老驿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蕩舟于河上。
老驿丞欲喚卻爲這名官員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見這名官員捏須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邊遇姜尚,商湯禮下伊尹前,伊尹曾夢乘舟過日月。”
左右官員都是會意微笑,縣丞出聲道:“聽聞大宗伯少時遇本省提學觀風社學,當時大宗伯以千字文裏的‘磻溪伊尹,佐時阿衡’答曰,此事傳爲一段佳話。”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時宰相,林公能夠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員顫聲言道,左右望着星鬥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縣尊,大宗伯的船欲走遠了。”
青衫官員臉色一變當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員慌忙于岸上一并齊呼。
“大宗伯!”
林延潮劃船回至岸邊,但見一衆火把之下,衆官員皆是在岸邊拜倒。
“諸位這是何意?我已是緻仕,與百姓無二,實不必多禮,起身說話。”林延潮扶着搖橹言道。
“回禀大宗伯,京師……京師有旨意傳來,卑職等在此請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脫下鬥笠蓑衣,将挽起的褲腿放下,撫須沉吟不語。
“大宗伯是……”縣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卻見他揮了揮手,當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間,林延潮忽向縣令道:“父母官,你以爲這浮在河中的日月與滄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縣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職愚鈍,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聲笑了笑。
說話間天色将明,這時忽河岸遠處數騎馳來,其中一騎背着明黃色的包袱。
“啓禀大宗伯,中使來了。”縣令言語間有喜色。
馬蹄聲由遠至近,騎手至林延潮面前數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賀喜大宗伯!”中書官李俊見林延潮着葛衣短衫,絲毫不以爲意,反覺得這是讀書人之風流。
他鄭重向林延潮行禮道,“皇上請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閣辦事,這是旨意!”
林延潮接過聖旨,但見聖谕上唯有簡短的一句話。
“着林延潮,沈一貫兼東閣大學士,在内閣同王錫爵等辦事!”
明朝内閣大學士都有前後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個着尚書銜,一個着侍郎銜,那麽尚書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閣,中極殿大學士最尊,其次建極殿大學士,再次文華殿大學士,再次武英殿大學士,再次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閣相同當如何呢?
就是看入閣先後,早一年入閣的比後一年入閣位序高。
而林延潮與沈一貫都是禮部尚書銜,又同是東閣大學士,而且還是同時入閣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聖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後,何人在先,何人在後。
從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貫之上。
晨煙退散,江風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聖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蕩至此,臣臨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着道:“大宗伯,與咱家一同進京吧!”
李俊相邀卻沒什麽真誠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僞,而是明朝宰相入閣之前,還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辭三請。
如此以示天子禮遇之隆,自己不情願,勉強出仕,若是一接到了聖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會成爲官場上的笑柄。
但見林延潮對李俊道:“請禀告皇上,臣聞天命,不勝感戴。臣學識本是平常,又非經濟之才,不過僥幸遭逢于聖主,侍從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勸誦之功,實缺乏建白之效。今聖主敞開内閣以延四方之賢,此乃是機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輩方可以服人,還請中使代爲陳述陛下,臣才淺德薄不敢拜領閣臣之位。”
李俊與一衆官員聽了林延潮這話不由在心底連連贊許,什麽是宰相氣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見到了。
這一番話說得極爲雍容得體,實賢相之風啊!
李俊笑着道:“大宗伯何必過謙呢?聖上百官皆以台閣之位意屬于公,實不應該因此有所推辭,還請視在社稷上勉爲其難!”
“還請大宗伯勉爲其難!”縣令等一衆官員無不陳詞。
林延潮但聞衆人陳情沉默不語。
李俊心底一驚,莫非林延潮是真辭不是假辭?就如同羅萬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臨河道,就在衆人不知如何是好時,老驿丞突然躍步向前對着林延潮叩頭道:“大宗伯,還請救救蒼生,救救天下吧!”
老驿卒連連叩頭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将老驿丞扶起道:“我輩讀書人,出則爲帝者師,處則爲天下萬世師也!出則不過教化一時,處則教化萬世!孰輕孰重乎?”
“大宗伯!”
天漸漸亮起,河上的烏篷船燈火一盞盞地熄滅,炊煙袅袅升起。
中使一行與衆官員都候在岸邊,不敢置一詞。
但見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說。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興,有開元盛世之氣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衆官員無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别說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當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豈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隻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猶豫道:“敢問大宗伯,是哪一件?”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衆人不知不覺屏息靜氣。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後立定腳步道:“請皇上下旨,複故相張太嶽名位!”
“什麽?”
在場官員無不瞠目結舌,連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們仿佛看見當年上天下爲公疏氣壯山河的年輕官員,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诏獄。
林延潮悠然道:“複故相張太嶽名位,非林某一人之願,而是萬千讀書之人願!請皇上俯允,還公道于張家,還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說完大步離去,旭日從身後升起。
仿佛之間,林延潮似聽耳邊有個聲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來勸老夫那就錯了。老夫既爲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難道不知當今之天下雜草叢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無以爲生。
老夫差點将你兩度罷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蕭規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欲爲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讓人生出防範之心。
宗海,老夫身後,你可否看顧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腳步,想起了死去了張敬修,還有被貶至煙瘴之地的張嗣修,張懋修。
耳畔話音回響,林延潮似回到了當年那個相府,那個初入官場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輕時,老夫不會要你作什麽,若有一日你爲宰執,權傾朝堂,言盈天下之時,那麽替老夫恢複名位,照顧老夫之家人……”
長風嗚咽,寒江孤影,不見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對着天際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