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親自出迎,管志道,許孚遠二人都感覺面上有光。
二人身旁也有不少從學弟子和門生,這一次聽聞林延潮相邀請他們到林府做客,更是激動。
衆人分賓主入座,然後相互引薦,互相認識。
幾人都在于報上論戰過的,在輿論上虎争,但于私下倒是可以坐而論道的。
衆人聊在一起,都覺得份外投緣。
當下管志道對衆弟子道:“你們平日不都是敬仰大宗伯的三元之才,并揣摩學習他的文章嗎?怎麽今日見了真人,都站在那邊反而不敢說話了。”
聽了此言,衆學生們都是坐立不安。
許孚遠笑了笑,捏須道:“此來前都叫你們帶着平日趁手的文章,請大宗伯指點,可有帶在身上?”
許孚遠這麽說,他的弟子們都齊聲道:“回禀老師,帶了。”
這些弟子說完臉上都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來。
管志道一聽許孚遠這麽說心底不由道,好啊,你果然是有備而來。
管志道當下也不不甘人後向學生們問道:“你們平日的順手文章可有帶着身邊?既見了大宗伯,還不速速請益。”
兩邊弟子都是露出按耐不住的喜色,同時也有幾分緊張,此舉就是引薦之意了。
他們的文章若能得林延潮贊譽幾句,從此可以說是名聲鵲起。
若将來鄉試主考官,會試房考官知道他們的名字,聽聞是林延潮稱許過的,那麽必然高看數眼,中式的幾率就大增了。
當然這是表面的意思,更深一層的意思是林延潮身爲禮部尚書,這會試房考官,鄉試主考官都是由他一手選拔。考官們能不賣林延潮的面子嗎?
如果林延潮将來有一天能夠入閣,必然主持會試,那麽他們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當下衆弟子們都是将自己拿手的文章奉至林延潮面前,請他指點。
林延潮看到這些弟子們眼底的亮光,不由想起了當年胡提學至社學觀風之時,那時自己也是他們中一員,現在倒是有些司空見慣了。
林延潮知道許孚遠,管志道的意思,自己有意要借重兩位大儒在朝野上下的名聲,他們也想讓自己的弟子借自己登終南捷徑。
這樣切磋指點文章的場合,其實就是利益交換。但就算有人看穿了這些,又能說什麽呢?這就是官場裏潛藏的規矩。
所林延潮笑了笑當下拿了一名學生的文章過目,邊看邊問。
文章應答不能入自己之眼的,林延潮就道了一句‘尚可’,‘不錯’。
若是有些才華的,就點撥幾句比如‘文尚平,但意出衆’,‘此處不足,但瑕不掩瑜’。一般弟子們能得林延潮如此幾句,就很欣慰了。
許孚遠名氣最大,門下子弟出衆者很多,畢竟湛若水以後甘泉學派,就以他名聲最著,如官員馮從吾,丁元薦,名儒王之士都是出自他的門下。
他們的門下學生不少都值得稱道,可是林延潮一一打聽過去,可惜沒有一個叫劉宗周的,不知對方此刻是否已拜許孚遠爲師。
雖沒有劉宗周,但有兩三人,林延潮将他們文章反複看了一遍,不僅點撥了幾句,還稱贊了幾句。
這令場中所有人都露出羨慕之色。
這就是終南捷徑了,若他們有朝一日能名列史冊,那麽傳記裏肯定會有一句如‘爲禮部尚書林延潮器之’,‘譽其非池中之物’等等類似的話。
就如張居正年少時,爲顧璘贊了一句‘可當腰玉’。
當然這必須在許孚遠,管志道的引薦下,當然也不用想得如何黑暗,其人無真才實學,林延潮也不會閉着眼睛信口開河,就算樂于提攜後進,也不能毀了自己名聲。
許孚遠手撫着這得青眼得學生背,對林延潮着意介紹道:“此子名叫張舜典,乃吾督學陝西時所取的學生,其伯父曾經任過福州府的學正,也算與大宗伯很有淵源了。”
林延潮笑着道:“哦,竟有此事,不知是令伯父高姓大名?”
張舜典通報了後,林延潮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久仰大名。”
張舜典後其餘兩名學生也是如此介紹,比如他們的親戚,師長在哪裏哪裏做過官,哪一年中了進士,反正在官場上如同案,同年,同鄉,故舊,同咨的關系都能攀得上。
如此關系就自然而然近了一步,否則貿然提起林延潮隻能呵呵了。
經此一番,衆人赴宴。
府裏宴廳一共擺了三桌宴席,廳外另擺了兩桌,林延潮自坐了主位,同席之中都是官員,唯獨管志道已經緻仕。
他倒是自嘲道,當官有什麽爽快的,倒不如盛夏時喝一碗酸梅湯的痛快。
席間衆人談得還是儒家,再聊起論戰時,管志道,許孚遠雖是名儒,但談及學問大本還是起了勝負之心。
他們在席上又争了幾句,管志道也是氣在頭上,當即問:“這一次論戰,不知大宗伯以爲何人勝之?”
林延潮笑了笑道:“常言道武無第二,文無第一,幾位論戰優勝豈能由我能下定論?但若是二位要我心許何人?那麽我早已與學生們說過了,在吾諸位同年之中,顧叔時之學問我是甘拜下風的!”
聽了林延潮此言,許孚遠,管志道都是吃了一驚。林延潮三元及第後,隐隐有當今文宗志稱,若從他口中稱學問在顧憲成之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見許孚遠,管志道二人的神情,孫承宗,方從哲感歎二人之不明底細,這不過是林延潮日常誇顧憲成的環節罷了,他們都習慣了。
許孚遠仕途上一路蒙鄒元标提拔,同時與顧憲成交往也很深。眼下他聽林延潮如此稱贊顧憲成,深感林延潮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君子。
至于他的學生們當然也是如此認爲的。
但是許孚遠不會把心底話說出,反而出聲質疑道:“叔時兄在論戰裏提及心學,事功學,将本體與功夫分作兩個,不能合一。”
“緻知在于格物,物格而後知至,正是大學之言,在下想一聞大宗伯的高見?”
林延潮笑了笑,這也是顧憲成論戰中最犀利的一點,用這一點來指責心學,事功學理論脫離實際。
林延潮當即道:“我所言的功夫與顧叔時的功夫略有不同,理學之功夫在于格物,而吾學之功夫在于事功。”
“格物乃格而知之,事功乃爲而知之,又何來本體與功夫分作兩個?倒是吾以爲格物知之能爲真知嗎?昔日有人失斧,疑鄰居之子爲之,觀其言,觀其行,皆疑似竊斧所爲。後斧于地中拾得,又觀其言行,無一不似竊斧所爲,此知可爲真知否?”
“故而尋斧而拾之,即是爲之,拾之爲之方爲真知!”
林延潮一語,滿堂之人無一不露出贊歎不已,并齊聲喝彩。
這疑人竊斧出自列子,在場之人每個人都聽說過。此一言恰恰懷疑了顧憲成格物之知是真知嗎?
就好比那個懷疑鄰居偷斧的人,這知都是自己腦補出來的,想出來的。
隻有找到斧頭,證據說話,這才能驗證真知。
這就是行而後知。
自從這一日宴會後,許孚遠,管志道回去後,旁人問起事功之學,他們都是交口稱贊。不僅稱贊事功之學,确實有其長處,對于林延潮包容各學說之胸懷也是極力的贊賞。
受他們影響,理學,心學的讀書人中也越來越多之人學習事功之學,甚至三學并重。
而就在論戰之時,國子監祭酒蕭良友的國子監圖書館也是正式開設。
這圖書館就設立在國子監之内,不僅允許國子監監生取閱,而且還允許生員功名以上的讀書人,以及京中義學,書院的老師閱讀。
此事也不知不覺中開創了一個先河!
這件事對于這個時代而言是具有極大意義的,但是在當時而言,并沒有太多人的關注,甚至有人當去國子監看書,不過是茶餘飯後消遣而已。
因爲他們不知道這是從古至今第一個官辦圖書館,是由朝廷開設并允許讀書人借閱的。
雖然國子監圖書館裏藏書不過兩萬餘卷,甚至還不如民間藏書十餘萬卷的藏書樓,而且還限定了借閱之人的資格,但畢竟是曆史上的第一次。
以往的藏書閣,比如兩漢的石渠閣、東觀和蘭台,隋朝的觀文殿,宋朝的崇文院,以及明朝的文淵閣,這都是給官員皇家使用的,而不是給民間讀書人用的。
從此以後,京中的讀書人除了在私塾裏讀到四書五經之外,可以不從書肆購買,或去别家借閱,從此可以從心所欲的在國子監的圖書館裏看到自己想閱讀的書籍。
比如理學書院的學生想要看心學的書籍,若在自己書院裏讀之必然被師長同學斥責,但在圖書館裏卻是無人幹涉。
除此之外國子監之中書籍可謂包括萬象,除了經史子集外,還有百家之雜學,這些被正統讀書人稱之爲不務正業的書籍。
第一次由朝廷拿出來開放給普通的讀書人讀之。
林延潮任禮部尚書以來,所爲之事正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理想,而此刻宮裏又起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