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首輔都有離閣時常向天子推薦替補閣臣。
申時行陛辭時必然也是如此,他臨行前一定向天子推薦了閣臣。
之前林延潮已是早早與張位結好,二人如何結好,說來話長。
要從現任詹事府左庶子劉楚先說起。
劉楚先乃隆慶五年以庶常入翰林院,張位雖先他一科,但二人十分相善。
劉楚先與林延潮雖私交平平,但後來劉楚先有一事求林延潮,原來他是隆慶五年進士,正是張居正門生,又是江陵人。
劉楚先雖才具不顯,但對張居正極爲佩服。這些年來他在翰林院雖爲官沒有建樹,但他卻做了一件事。
劉楚先與幾位同鄉全力編纂并校畢《張太嶽先生詩文集》。書成之後,劉楚先請林延潮來爲書作序。
林延潮覺得此事有些風險,他一個人不願意辦,于是請教了居鄉的禮部尚書沈鯉的意思,最後二人一起爲書作序署名。有了林延潮與沈鯉二人作序,如此這《張太嶽先生詩文集》不僅才得以在書肆裏出售,而且也是因此名聲大噪,天下的讀書人也通過這本詩集了解到張居正的爲人。
林延潮與劉楚先通過這件事也成了不錯的朋友。而劉楚先多次在林延潮面前推薦張位,林延潮與張位達成了一定的默契。
然後福建右布政使費堯年與張位走動頻繁,張位通過費堯年也有一事求到林延潮。
原來張位的同鄉好友劉應秋,是萬曆十一年的探花,與朱國祚同爲三鼎甲入了翰林院。
在去年年末時,他在西北火落赤部犯邊的事情上指責申時行主和的态度,認爲他将邊情瞞報,以事欺瞞。
因此劉應秋本要被重責,但張位請林延潮替自己保下對方。于是林延潮在申時行面前陳述利害,用拉攏張位之言,讓申時行網開一面替劉應秋保住了他的官位。
不久劉應秋還升任中允,進了新民報任爲編輯。
通過這幾件事,若是這一次申時行在天子面前推薦了張位,張位并得以入閣,那麽林延潮這燒冷竈就算成功了。
至于自己是否爲申時行推薦,林延潮倒是沒有把握,因爲前兩日林延潮得到消息,袁可立在蘇州爲知府石昆玉鳴冤叫屈,而公然批評應天巡撫李涞。李涞甚至因此被迫自劾辭官。
這件事林延潮知道後,也是良久無語,袁可立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自己搞了這麽大的事,申時行若知道後會怎麽看自己。偏偏又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候,袁可立的作爲很可能讓林延潮之前一切的努力都功虧一篑。
所以林延潮知道此事後,一時不知如何向申時行解釋,但這時候申時行卻已是辭官了。若爲不知内情的人得知這消息後,倒是有林延潮落井下石,忘恩負義的嫌疑。
申時行才去位,你的學生就在申時行老家搞了這事,以後官場上的人會如何看林延潮。
思來想去之間,林延潮的臉色陰晴不定。
這時候陳濟川出聲道:“老爺,要不要去申府一趟見見申相爺?”
這倒是一個辦法,林延潮不說去申府相送,就是申時行要離京了總不能讓他心底落下這芥蒂走吧。
林延潮聞言沉吟片刻,然後又坐回藤椅上道:“不忙,你立即派人去通政司那打聽。看看有何消息?”
等了半個時辰後,陳濟川即來向林延潮禀告道:“老爺,今日聖命已下,吏部左侍郎趙志臯晉爲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參預機務。”
“前禮部右侍郎張位拜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參預機務。”
入閣參預機務,啓于唐。
唐與明二朝都是一樣,采用群相之制。在唐朝之初,隻有同中書門下三品,方可視爲宰相。
然後改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再然後改爲參知政事,也可以叫參預機務。
總之除了内閣大學士的官銜外,一定要加一句入閣參預機務,方可視爲宰相。
林延潮聽了這二人的名字,點了點頭,這個結果對他而言不是最好的,當然也不是最壞的。
他當即對陳濟川道:“立即備轎,我們去申府。”
在坐轎前往申時行的府上,林延潮心底又盤算起内閣的局勢來。
申時行,許國去位,王錫爵又是居鄉不歸,那麽當初幾位内閣大學士裏隻有王家屏一人在閣主持大局。
若是自己推舉的趙志臯,張位能補位上。張位若能支持,再加上王家屏,如此自己對内閣的影響力将大增,不會再出現在廷議上處處碰壁的情況了。
至于趙志臯,林延潮倒是将他忽略了,不過不僅是林延潮,官場上也恐怕也早是把這位存在感極低的大臣給忽略了吧。
當初林延潮與趙志臯在翰林院共事時,他一直不太理事,權柄能放則放。
到了吏部以後聽聞也是一樣,旁人有事來找他都是說好,議事時都在打瞌睡,大家議完了叫他一聲即是。
所以聽聞他在翰林院,吏部人緣都是極好,與佐貳官,正堂相處極睦,從沒有人與他爲難,甚至還因此入了閣,這份本事實在令人佩服不已。
趙志臯官位雖高,但看來是個不管事的主,至于張位雖然入閣,但是卻是吏部右侍郎的三品銜。
一日他不轉正爲二品銜,一日隻能稱得上是‘副宰相’。
如果将來有人以二品尚書入閣,張位就算入閣早,但也隻能屈居其下。
想清楚這些後,林延潮有打算往王家屏或是趙志臯的家中趕去,特别是王家屏他現在從四輔跳到首輔。而且趙志臯,張位二人,一個不管事,一個管不了事,以後王家屏在朝中話語分量當大不一樣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就去如此不是顯得自己太勢利了嗎?所以最後林延潮還是沒去。
不過想想也知道趙志臯,王家屏此刻府上必是賀客盈門,自己何必去錦上添花,湊這個熱鬧。但林延潮吩咐陳濟川派下人分别給趙志臯,王家屏二人送上賀帖,正所謂人不到禮數也要到。
就如過年你不去領導家拜年,但祝賀短信總要發一條吧,在這樣小事上落下芥蒂就太不劃算了。
到了申府後,果真有些門庭冷落。
當然也不是說沒有人來送申時行,但總與以前有些不同。
過了片刻,申時行送走幾位送自己的幾名官員,然後身着燕服在書房見了林延潮。
林延潮一見申時行,覺得有些不一樣。
這才一段時間沒見,在位到不在位這麽兩天,申時行有些……林延潮一時也拿不出詞語來形容。
之前爲首臣時,申時行身上有股氣,精神煥發,望之喜怒不形于色,淵然而不可度之。
但這才卸任一日,申時行那深沉有岸谷的氣度不見了,此刻的他就如同一位平凡老者,隻是更儒雅幾分。
難道這就是從首輔退下來,到成爲平民百姓的落差?
申時行看林延潮和藹地道:“老夫就知宗海會來的。”
“恩師……”林延潮不知如何說起。
申時行擺了擺手笑着道:“你看老夫馬上離京,有些帶不走的,你看這屋子裏有什麽看得上盡管拿去。”
林延潮不由失笑,但不知爲何又有幾分傷感。
張四維不論,張居正與申時行各自當國十年,可以說是十年宰相。
二人政績高低,天下自有公論。
但對于林延潮而言,申時行是有恩的,包括自己當年得罪了張居正,也是申時行在旁替自己說話。這些年林延潮仕途能夠青雲直上,申時行更是提攜良多。
聽申時行之言,林延潮遍覽整個書房,但見陳設已比自己前次來時少了大半。
林延潮走到一副挂在牆上申時行親手寫的‘靜水流深’的大字前道:“恩師不如将此字畫贈給學生。”
申時行撫須笑着道:“這是老夫萬曆六年入閣時親手寫的,這麽多年一直挂在老夫書房。你也真會挑,也好,那就留個念想。”
說完申時行又回到書案,當即取了一封文房四寶道:“這是老夫在内閣簽押書寫的筆墨,之前多餘了一副就贈給你吧。”
“學生多謝恩師。”
申時行笑了笑又拿了一本書來道:“還有這書……這書老夫親自寫的,還未付梓先贈給你,其中記載的都是老夫這幾年來與天子之間的奏對。”
“在國本之事,老夫俯仰無愧,此書可以爲明證,證老夫清白!”
說完申時行将書給了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其中記錄除了申時行與天子的奏對外,更重要是他老人家十年輔政的經曆,通過對話不僅可以揣摩出天子的意思,還能讓自己在很多政事上少走彎路。
申時行此舉相托之意很是明顯,林延潮再度躬身謝過。
接過以後林延潮再仔細一想,申時行給自己這本書還有一個用意,以後在國本之事上,他必然遭朝野非議,那麽這個時候林延潮就要從書中找證據,并且站出來替申時行說話辯白。
将書交托之後,申時行歎道:“這些多門生中老夫最看重你,本欲以衣缽相引,薦你入閣,但你可知道爲何我對陛下最後沒有明言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