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峰書院裏藏書樓已是落成。
這藏書樓多是省城各官紳,讀書人将家中藏書捐贈,當然捐贈最多的還是徐熥,徐火勃兄弟二人,樓中藏書有五萬餘卷,規模相當不小了。
今日福建提學道副使,也就是全省讀書人口稱的大宗師耿定力,應林延潮之邀來到鳌峰書院。
林延潮親自迎接,書院的徐貞明,徐熥,徐火勃也一并陪同,随他視察書院。
衆人走到藏書樓前,但見藏書樓裏的繕寫,管書一一來見。
林延潮微微點頭道:“大宗師,這裏就是本書院的藏書樓。”
耿定力聽了道:“古代書院之所以稱爲書院,實因此爲藏書之所,然後令諸士子就學其中。而近世以來書院爲課士之地,而罕有謀藏書于其中。此實爲可悲,是不惟無以成夫貧而有志之人,亦豈書院所以稱名之意哉。老弟要辦書院,這路還有很長啊!”
旁人聽了耿定力的話,心道哪裏有這麽說的,以林延潮的身份,即便你的大宗師,也不是可以如此指指點點的。
林延潮卻知人家不是有意的,作爲耿定向的弟弟耿定力,也是名聞天下的大儒,與他兄長有二耿之稱。所謂二耿顧名思義,就是出了名的耿直,有什麽說什麽。
林延潮笑道:“大宗師這一番話真乃真知灼見,這鳌峰書院開辦至今不足兩月餘,藏書已越五萬餘卷了,若書院學子真立下偉志,此藏書樓可爲名山,而某也隻當助之。”
耿定力似也覺得方才的話,以他與林延潮身份而言有些不妥,當下道:“五萬餘卷真是了得,老弟這一次衣錦還鄉,家鄉百姓們不僅箪食壺漿以迎,還捐書助銀以資老弟辦這書院,實在是了不起啊!”
聽了耿定力的話,衆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笑着道:“書院能建成不僅仰仗家鄉百姓,也是全賴大宗師與地方官府的支持啊!以後書院辦學,勞煩大宗師的地方還很多,到時還請助小弟一臂之力啊!”
耿定力心想,地方上還有什麽人敢不給你林延潮面子。
耿定力面上笑着道:“不敢當,有什麽事,部堂盡管吩咐耿某就是。”
二人互拍了一陣官屁,場面氣氛十分和睦。于是二人在衆人簇擁之中,走進書樓。
走到書樓的二樓,但見左右書聯各寫着‘你無文章需認命,我有兒孫要讀書’。
見了此聯,林延潮眉頭微皺問道:“此聯是誰立的?”
一旁林慎上前道:“回禀山長,是在下寫的。”
林延潮倒是沒有說什麽,倒是一旁耿定力道:“此聯說得甚是真切,自古以來,科舉之道不正是如此,欲其難不欲其易,若門檻越高,考場越難,那麽觊幸之人少。少一觊幸之人則少一營求患得之人,而讀書之人可以漸清。正因爲士子之知其難,而攻苦之日多,如此多了一名痛下苦功之人則少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之士,如此士風可漸正矣。”
林延潮道:“大宗師所言極是,但也正是如此,才是令人心寒。”
說到這裏,二人走到了書樓窗旁,從這裏看去但見鳌峰書院的大門前人山人海,無數讀書人正争着排隊,一個個踮起腳翹首以盼的樣子。
此刻對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考上了鳌峰書院,就能考上生員,舉人,甚至進士。這是一條金光大道。
林延潮卻生出一絲不忍,報名的人數有六七千人,但書院隻收一百二十人,這還要去掉十幾個内定的關系戶,畢竟到了林延潮這個地位,也有很多地方的情面沒辦法抹開,他隻能做到盡可能的公允,所以最後鳌峰書院隻有百餘名額給下面的士子競争。
由此看來,真的是‘你無文章需認命,我有兒孫要讀書’,實在太殘忍了一些。
一人上則一人下,科舉就是這麽殘酷,但偏偏這是眼下此時代,寒家子弟唯一跨越階層的機會,這是儒家的利出一孔。
林延潮道:“大宗師,我方才看此聯,突然想起過去朝廷純以經義取士,卻教人貶實學而崇浮華,此非習士之風,爲國求賢之道。”
耿定力知林延潮說的實學就是事功之學,但他身爲理學大儒,有自己的讀書立身之本。同時身爲一省大宗師,他要不偏不倚,不可能偏袒向林延潮的學說。
耿定力道:“确實,近來讀書人不是大談性命之學,就是在尋章摘句上下功夫,或者就是醉心于科舉,于治國之道毫無體察。說來說去還在于義利二字上,應舉之學原不悖于義,但一念營營,希圖功效,妄圖一步登天此喻利之心不可爲之,我等也不可長之。”
林延潮知耿定力這一手太極,悄無聲息地化解了自己的問題,但他說的‘義利之說’也是很有道理。
林延潮道:“既辦書院就逃不開義利之說,當今書院不攻于科舉,那麽學子就不會來,但是書院忽視了爲國培養治才之道,那麽又何談爲國家儲用呢?”
林延潮一句話将耿定力跑偏的話題扯了回來。
果真耿定力問道:“那麽老弟所辦的鳌峰書院,又當如何爲國家儲用呢?”
林延潮當即道:“以小弟之見,書院辦學當以治經與治史并重,學生學問也當以八股文與治術并治。”
“讀史教人審勢,所謂勢者天下已成之形者,審勢者,可權天下之事輕重緩急而施者。治國不達于勢,而泥古而行,雖堯舜禹湯文武之政,亦不能行者。”
“故而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得失,學生從讀史中将經義學以緻用,察曆代興衰之道,然後以策論繩之來參定高下。”
耿定力稱許道:“部堂所言極是,但是兼通經史,對于很多讀書人而言實在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大宗師難道忘了,萬曆十四年,萬曆十七年的會試,禮部出卷都以經義與策論并重取士,但是會試如此,各省卻響應者寥寥,爲何我們福建不可以開先河呢?”
耿定力看了林延潮一眼,苦笑道:“老弟啊,老弟,天下誰不知這經義與策論并論是你提出來的!你叫我這麽做,實在是難辦啊!”
林延潮歎道:“我也是爲了這些讀書人心疼啊,經義取士自王安石變法起已數百年,這期間天下讀書人中皓首窮經,而不知變通者不知多少。”
“正如大宗師之前所言,現在經義的考試,已純粹讓人分高下,而遠離實用之道,且經過這麽多年,經義之範圍是越考越狹,多少讀書人隻知走捷徑,而不用心于其中。倒不如變通一下,多從策論之中選拔出能夠經世緻用的人才,這才是真正的爲國求賢。”
耿定力聞言歎道:“老弟之言無不道理。”
耿定力說完,踱步想了想于是道:“既是如此,我可以決定歲試,科試之中可以偏重于策問,但在院試之中卻不好如此主張。”
歲試就是府,縣生員每年一考,不合格者要革除功名,合格者可給予廪生待遇。
至于科試就是鄉試前的資格考試。
這都在耿定力的職權範圍内,而有了這兩項林延潮就更可以讓書院的學子,不僅讀四書五經,更可以名正言順的治史,談論曆代興亡得失,古爲今用,學以緻用。
當然還是那句話,策問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拔人才的方法,但一定純粹于八股取士來得強。
當然換句話說,八股取士也不是最差,至少比唐朝時詩賦取士來得強。因爲八股不僅包含了詩賦,還囊括了經義等等。
這也是一代更有一代的制度,到了今日公考覆蓋更廣。考試的範圍越大,考生想要尋捷徑找套路就越難,越可以選拔出真正的人才。
所以施政者必須審勢而爲,治史能選拔經世緻用的人才,這不是經義取士能辦得到的。同時考試範圍擴大,就能篩落一批整日專研四書五經,死讀書的士子。
譬如林延潮當年依仗記性好,靠着背誦範文蒙混過關。這不是林延潮一人如此,而是當年很多讀書人慣用的套路,萬曆年間就有一名讀書人在會試之中,連續默寫了七篇範文最後竟然金榜題名,此事一出也是朝野震驚。
而林延潮勸服耿定力後,一旁的徐貞明,徐熥等人都是暗暗佩服,林延潮地位雖高,但耿定力這樣的大儒并非是因權勢能夠屈服的人,但林延潮幾句話下改變了他的觀念可見他的本事。
然而二人的幾句話,就更改了福建科場取士的規矩,也因此不知改變了多少考生的人生軌迹。
但是耿定力卻不是輕易可以說服的人。
“不知道老弟這一次書院招考,可有以策問取士?”耿定力突然問道。
林延潮點點頭道:“确有,我打算拟四書題三道,五經題兩道,以論史爲主的策問題三道。”
耿定力當即道:“老弟此舉不妥,對于那些寒門出身儒童而言,買一本論語都夠他們家中節衣縮食半個月,更何況動則數十萬的史籍,如此你讓他們如何辦?”
林延潮聞言默然了一陣,然後道:“這也是無奈之舉,但矯枉需過正。我隻打算将策問定爲選作,若考生有空閑功夫可以答之,隻定上下不作去留,大宗師以爲此舉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