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身在福建的林延潮,卻是迎來了一名貴客,這名貴客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林延潮辭官而被罷官的徐貞明。
林延潮開辦書院後,也是本着上一世‘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精神,在家鄉遍請名師。
書院的講者最少必須要在舉人以上,如徐熥,翁正春,林慎等都在林延潮邀請之列。
當然僅僅是舉人還不夠,林延潮要出面寫信給徐貞明,徐貞明可是隆慶五年的進士。
徐貞明本已是回了貴溪,但是接到林延潮的書信後是二話不說,從江西老家啓程,不過半個多月即來到了福州城。
林延潮得知徐貞明來的消息不由大喜。
林延潮就親自帶着徐火勃,徐光啓,徐熥,翁正春,林慎等人出城相迎,隆重地将徐貞明請到府上。
如徐熥,翁正春,林慎等人沒有聽過徐貞明的名聲,不知道林延潮爲何如此重視對方,竟如此屈尊将對方迎到自己府上。
林府設宴爲徐貞明接風時,林延潮起身爲徐貞明敬酒,然後對一幹子弟道:“在京爲官時,孺東兄就一直是林某良師,時時向他請教,今日他能駕臨我書院,在我的眼底,真是不亞于朱子至閩中講學。”
衆人不由對徐貞明刮目相看,徐貞明再如何也是不敢與朱熹比肩,起身道:“實當不得賢弟如此贊譽。”
林延潮笑了笑道:“孺東兄無需過謙!來喝酒!”
酒過三巡,林延潮道:“其實辦鳌峰書院我實有一番抱負在其中。古人辦書院是爲了給人以傳道授業解惑,之後開了科舉,書院就轉而以舉業功名爲繩,便少了許多讀書自用之道,偏離了古人辦書院的初衷。”
聽了林延潮之言衆人紛紛點頭,這是當今大多數書院現狀。
林延潮道:“但這也并非一概而論之,好的書院不僅要講學生如何務功名之道,也在于厚養學生之情操。譬如宋亡之時,嶽麓書院的諸生,荷戈登陴死守長沙,最後長沙失陷,嶽麓書院死者十九,其爲國捐軀者名字大多以至于大多數人的名字無法考證。”
“旁人常道書生報國的話,不過是空口無憑,筆上功夫。但有嶽麓書院諸生在,可知見危授命,不計其利之狀行也是我輩讀書可以辦到的。而這嶽麓書院能跻身天下四大書院之一實在是名副其實。”
“因此我們書院辦學,亦當取法嶽麓書院所長。嶽麓書院立足于湖廣,我記得書院的匾額上就是寫着‘惟楚有才’這幾個字,而我們鳌峰書院當立足于閩,既要鼓勵學生以科舉爲矢,但也要厚養其鄉土之情,家國情懷,培養出真正爲國爲民的棟梁之才來。”
聽了林延潮的話,衆人一并道:“此言極正!”
聞此林延潮點了點頭笑道:“太好了,既是大家志同道合,那麽我等在座以後就可以同舟共濟,風雨與共的将書院給辦起來了。”
鄉土之情,家國情懷,爲國爲民的學生就是書院将來要培養的棟梁之才。書院的辦學理念,由林延潮的一席話道出。
說到這裏,林延潮向徐貞明問道:“之前分别時,孺東兄說要在鄉著書,不知大作已成否?”
徐貞明聞言道:“幸不辱命,這一次我回鄉費了一個月,将多年的心血編寫作一書,現在初稿已成,這一次來閩,正要請賢弟斧正。”
聽聞徐貞明用了一個月編成書,衆人都是吃了一驚,自古以來大儒編撰成書,都是嘔心瀝血,披閱數載方才能著成,如此謹慎既是對的起自己的心血,也是免得贻笑大方。
但徐貞明卻用了一個月即将書著成,這不是太草率了嗎?
林延潮聞言卻喜道:“孺東兄,這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賢弟還沒有看過,這話還是言之過早了。”
林延潮道:“以孺東兄之才,我心底已是有數。”
兩人說到這裏都是大笑。
對飲一杯後,徐貞明命下人取來一疊厚紙奉上:“當年在微山湖上,賢弟屢次提如何盡地力,某如獲新生。想我古今聖賢學問都隻是在分,朝廷分多少,窮人分多少,富人分多少。”
“就好比家裏每月隻有一石米食,你總是費心老人吃多少,自己吃多少,孩童吃多少,将心思都用在如何分來分去才顯的公允上。以某看來倒不如将這心思都用在自己多辛苦一些,多種一些糧食來吃。”
“這話說得有些偏頗,但大體就是如此,事功之學,就是盡地力之學。古往今來聖賢想事功,必須先讓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飽穿暖,舍此之外别無他途!故而這如何務農事就是我書中所載。”
聽了徐貞明的話,林慎,徐熥都是心想,我道如何學問,不過是課農學圃而已。
想到這裏,二人對徐貞明有些看輕,不明白林延潮爲何大力邀此人來書院教學。
林延潮卻道:“孺東兄所言發人深省,我們事功學派常提通商惠工,但通商惠工必以農事爲先。這又是什麽道理呢?大家都知道,咱們鄉裏都設有市集,每逢初一十五,老百姓即拿着農貨去趕集,互換所得。但爲何要初一十五設市集,而不是天天都設集呢?”
“那是因爲老百姓手裏的農貨沒那麽多,每日都去市集反而耽誤農事。但若是老百姓手裏農貨足夠,不僅自己足夠吃了,還有多餘交換,否則放在手裏就爛掉。如此他們必然有空就去趕集,那時不重生産而在交換。鄉市裏再以初一十五設集反而不便,改爲天天有集,這才是真正的通商惠工。”
“故而農事一日不穩,我們一日不足以談通商惠工!故而正如孺東兄所言,這盡地力才是天下第一等之學。”
聽了林延潮之言,徐光啓眼底有一等亮色升起。
林慎,徐熥,翁正春等人也是心悅誠服,明白了他請徐貞明的用意。
徐貞明沉默半天方道:“賢弟之見識,某不及萬一。”
“慚愧之餘,某想起某少年曾羨班都護,書生投筆從戎,又曾羨荊轲高漸離,狂歌過燕市,而今已經風燭殘年,想的隻是給後世留些什麽。我不圖青史留名,隻願有益于子孫就行。”
衆人聽徐貞明之言都十分欽佩。
而林延潮也是點了點頭,從以農爲先再到通商惠工,自己的學說也算是跨出了一大步。
這看來沒什麽區别,但卻是堅實的第一步。
爲何這麽說呢?
儒家強調士農工商等級尊卑來保障農民的利益,而法家則是國家壟斷其他一切之利益,來鼓勵耕戰,
所以在農事上,無論是法家和儒家都是一緻贊成的。
董仲舒當年提出新儒學,他明白一個新的學說貿然提起就會引起大的辯論。
所以董仲舒先提出了大一統,大一統是儒家與法家的共識,先取得共識再默默推行自己的主張。
林烴當初得知自己大力推廣番薯,感到放心也是如此。
他可能對事功之學并不了解,心底存有懷疑,畢竟從南宋以後,這事功學派已是斷代多年,但林延潮的第一步卻是得到了他的認可,同時也赢得了很多士大夫的好感。
但下一步怎麽走卻是兩說?
林延潮要以農爲先,是爲了發展商業工業,按照國富論裏所說社會化大分工的細分,提高生産效率才是正途。
但是儒家法家卻是通過壓抑其他行業來保障農業。這就如同戰國時農家的主張一摸一樣,農家提倡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這樣君民同耕的辦法來鼓勵農業,甚至還提及市無二價,也就用統一價格的方式,來保證農業的生産利潤。
所以這才是雙方的根本分歧所在。
但是無論下一步怎麽走,這第一步林延潮算是走成功了。
但是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從京裏得來的消息而知,這功勞最後被李三才摘了桃子。
番薯是林延潮從番邦引進的,這功勞是跑不掉的,所以林延潮倒是無妨,但徐貞明操勞了一輩子,最後竟落得罷官。
林延潮不明白其中申時行是如何操作的,他也沒與自己明言。但林延潮個人猜想過去,應該是申時行覺得自己馬上要退了,故而以此爲籌碼來拉攏王錫爵。同時裁撤徐貞明是天子的決定,所以這個功勞最後不好分給他。
當然還有什麽另外的原因,自己就揣測不到了。
一般想到這裏,正常人肯定是要覺得林延潮被申時行坑了。但林延潮知道申時行一手和稀泥的好本事,他以後有的是用得着自己的時候,所以一點也不着急。
下面書院準備之事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在人事上,林延潮本人出任山長。
古代書院的掌教者爲何要稱山長?這是也有來由的,過去隐居山林的名士稱爲山人。
山人一貫是隐士的雅稱。而最早的書院都是民間辦學,故而掌教者不是朝廷指定,都是隐士的身份,因此稱爲山長。
對于林延潮而言,他看重不是這個身份,對于他而言從官員任上退下後而成爲山長,這将會是一段很有意思的人生閱曆。
當過官員後,能夠知道什麽叫以蒼生爲念,成爲書院講者後,方體會盼君成才的心情。無論在廟堂還是在江湖的經曆,對于林延潮而言,都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而書院比起兩個月前,也是有了驚人的變化。
原先書院隻是三元坊裏幾處不起眼的民宅,但現在外頭已是立起了黛瓦白牆。
書院大門上書寫着‘鳌峰書院’幾個字,外頭是鬧市喧嘩,結廬在人鏡。進了書院大門後,卻是另成一片天地。
書院的中心即是崇正講堂。雖說林延潮開辦書院,但卻沒有在書院中心的标志建築上标注上學功,事功等字樣。他一貫的主張是希望書院的學風能兼蓄并包的,墨,法,理,心,事功各家學派在這裏都可以敞開來講。
所以學院裏的名字都是由下面的講者議定的,林延潮絲毫沒有幹涉。
這崇正講堂即是書院教學,講學,會講之處,學功講堂的右側即是藏書樓,藏書樓爲書院最高建築,一共上下兩層,其餘地方多建有書齋。
書齋是作爲學生居學之用,書院有四間書齋分别是緻用齋,崇德齋,敦複齋,笃定齋。
這四個齋舍将來都是各供給學生所用,内課一間,外課一間,附課生兩間。
至于山長主講另建有掌教監院居住。
這也是古代書院,師生朝夕相處,言傳身教的教學方針。
至于書院後面,山腳下的蓮花河池就是學生們讀書休憩的地方,林延潮在這裏建了亭子,水榭,建畢後林延潮去了一趟,這裏可以稱得上風景如畫,讀書勝地。
放在以後的大學裏,肯定是小情侶們飯後遛彎的地方,但在鳌峰書院中将來卻是三五同窗們讨論益學之處。
在兩個月裏書院之事得到了福州上下官紳一緻的支持,他們紛紛慷慨解囊捐助,故而書院建設進度喜人。
現在書院大體已是竣工,隻是剩餘些收尾之事了。
同時因爲官紳百姓的熱情捐助,林延潮也有了另一個幸福的煩惱。
林延潮辦書院時,并非由牟利的打算,甚至将自己爲官多年積攢的身家都捐爲學田。可僅僅在這兩個月裏閩地官紳所捐贈的錢财,已遠遠超過了辦學所需的開支,此事大大出乎林延潮意料之外的,在此他隻能說家鄉父老對自己是太寄予厚望了。
林延潮計算了一下,賬目上除去興建以及今年師生的開支,最後還剩餘兩千多兩。
這錢理論上林延潮可以自己拿去花,但是如此就太虧對父老鄉親了。
因此林延潮決定将書院的财政,由自己三叔的錢莊來打理。每一筆收入支出必須有明細。
平日書院的錢财,以及學田就由林記錢莊來打理生息。林記錢莊隻對款項收管理之費,并對于收入利息需向閩地的父老鄉親公布告知,如此做法就有些類似于現代的基金制度。
至于書院的開支,林延潮也是形成了一個規章制度。
比如書院山長,講者到任,按照路程遠近送不等的聘金。
山長每年脩脯銀爲三百兩,夥食銀一百兩,三節敬銀每次十兩,本人及父母生辰壽禮銀每人十兩,若山長辭館回籍還有程儀銀,此外還有等等細瑣銀兩。
然後監院,講者,齋夫依地位遞減,不過相對于其他書院都十分豐厚。
此外還有其他祭祀,雜役,雜項,學生膏火,勵學銀兩等等。
不過由此可見林延潮對于山長,講者都開出了高薪,至于學生們也是免一切學雜費,每月還有膏火銀供給,若在官課,師課裏名次出衆,還有勵學銀。
所以種種福利待遇,加上林三元的名聲,到了招考報名之日,全省各地的士子差一點擠爆了書院。
草草一算,不提蒙童,單論外課内課附課生的報名人數就有六七千之多。
連全省最高考試鄉試,一年赴考者也不過三千餘人,但鳌峰書院報名士子就達到了六七千人之多,這是一個何等恐怖的數據。
幾乎全省最優秀的讀書人都來報考鳌峰書院,當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沖着鳌峰書院的福利待遇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則是出于對林延潮的仰慕。
時人看見這人山人海的報名場面,也是不由感歎從此以後不知這鄉試一榜又有多少個讀書人出自鳌峰書院了。
就在書院招考報名的一日,那個洪塘鄉的少年曹學佺背着簡單的行李來到了省城。
此刻他站在三元坊的坊門前,看到的是從書院門口排列到這裏的學子。
在曹學佺的眼底,這些士子一個個都是神采飛揚,躊躇滿志。他們随口而出的就是文章,彼此閑聊的就是軍國大事,他們見過世面視野開闊,不是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就是賈而好儒的富商子弟。
而曹學佺看看自己,腳下一雙破舊的草鞋,身上穿着單薄的衣衫,整個人在寒冽的春風裏凍得瑟瑟發抖。
他是第一次進省城,有着鄉下人第一次進城那般處處透着新鮮。他很小心翼翼地掩飾心底的惶恐,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知所措。
這滿城的繁華,絲毫不屬于他這位鄉村少年。
他能與這些士子們一争長短嗎?他有這個福分能進鳌峰書院嗎?
想到這裏,他拍了拍身後的書箱,多年來也隻有這幾本本對自己不離不棄,如同老朋友一般陪伴着自己,也給了他站在這裏的勇氣。數年來的寒窗苦讀又給了他一考的底氣。
我雖出身貧寒,但卻詩書滿腹氣自華。
我沒有什麽比不上旁人的,林三元不曾說過‘地瘠栽松柏,家貧子讀書’嗎?
他也是如此自己一般從洪塘這個小山村走出來的,而我曹學佺也一定可以沿着他走過這條路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想到這裏,曹學佺挺直了背走向了長龍一般的報名隊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