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樓的宴廳裏,衆人這次戰戰兢兢地坐下。
林延潮道:“在下就是林延潮……”
衆人心底一噔。
謎團解開了,果真是本朝繼商辂商相公後三元及第第二人——林三元啊。
“……剛從禮部任上緻仕,與張年兄是多年老友……”
張泰征聽林延潮提他的名字,當即離席而起微微欠身道:“那承蒙部堂大人看得起在下。”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張年兄不必客氣,當年令尊對在下也是十分的關照,令尊德高望重,可謂國之柱石,隻可惜天不假年。”
說到這裏,林延潮露出不勝唏噓的神色,張泰征想起張四維,眼底也是泛紅。
衆人心底都知道,申時行與張四維在閣間是面和心不和,林延潮這邊身爲申時行的學生,在内閣見習多年,與張四維間利益沖突應該還不少,怎麽林延潮還這麽說,難道官作得越大爲人越是虛僞?
不過他們這樣想林延潮就太小人之心了。
當年林延潮與張四維交往時固然是面上和和氣氣,底下暗流湧動,你算計過我,我也算計過你,你老謀深算,我也有年輕人的銳氣,但眼下時過境遷,張四維都已是作古了,我雖不恥你的爲人,但當年我也從你身上學習了不少。現在在你的子侄面前談及你,略表敬意并沒有太多的意思。
張泰征則是想到,但是現在張四維病逝多年,王家屏又保持中立後,他們張家對于内閣高層已不具有影響力,張家日薄西山,倒是林延潮正徐徐上升。
張泰征道:“當年家父最看好的就是部堂大人,我記得他丁憂離京後與我說過,假以時日部堂大人他日的功業名位是還要在他之上的。”
聽了張泰征這話衆人看向林延潮目光更是不同。張四維以首輔緻仕,而他說林延潮的功業名位還要在他之上,那意味着什麽。
特别是楊知府,自己雖不過三十二歲任揚州知府,但他能在緻仕前達到林延潮今日這個地位,當個兩三年官,已經是祖上燒高香了。
所以楊知府舉杯道:“今日有緣請到了部堂大人莅臨本地,可謂我們揚州上下的榮幸,下官身爲揚州的地方官就以這杯薄酒爲部堂大人接風洗塵。”
楊知府舉杯,卻見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急在一時,先見過在座各位再說。”
林延潮一句話下,楊知府又捧着杯子重新坐下,動作幹脆利索。
緊挨着楊知府的是李墨祟,他當即向林延潮躬身行禮道:“江都知縣李墨祟見過部堂大人,之前有眼不識泰山,冒犯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無妨。”
馬會長依次起身,有幾分尴尬地道:“鹽商總會會長馬孫堯見過部堂大人,在下這眼珠子真是白長了,竟不識部堂大人尊儀,真該挖下來才是。”
“不敢當,馬會長還是留着眼睛才是,否則誰又來協助楊知府讓兩淮的鹽商奉公。”
“是,是。”馬會長連聲稱是。
這時副會長吳時俸起身道:“在下鹽商總會副會長吳時俸見過部堂大人。在下當年進京時拜見許閣老,許閣老就多次在在下面前提過部堂大人的名字,說在當朝官員中部堂大人無論是才華還是才幹都是首屈一指的。”
聽了吳時俸的話,衆人心底都是大罵,吳時俸這時候點出他與許國的關系,要不是要林延潮看在許國的面上,賣給他幾分面子嗎?
林延潮道:“原來吳會長認識許閣老,聽口音是歙縣人士嗎?”
吳時俸滿臉堆笑道:“部堂大人真是高明,一句話就聽出來,我們吳家與許閣老不僅是同鄉,而且還是姻親。”
馬會長有幾分灰頭土臉不由心想,當年馬自強在閣時,你許國見他還要恭恭敬敬地自稱學生呢。
當然林延潮也沒有到不給許國面子的時候,現在兩淮鹽商不是晉商,就是徽商,連梅家也是祖籍徽州。
林延潮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吳會長請坐。”
吳時俸大喜入座,他在林延潮面前能力壓了馬會長一頭頗爲得意。
下面沈明,範學敏幾人也是起身向林延潮見禮,最後輪到馬公子。
馬公子心驚膽顫半天,這時範學敏說完,正要輪到他起身開口請罪時,林延潮卻伸手按了按道:“大家坐吧!”
于是馬公子屁股剛離凳,又一個不穩狼狽坐下。
衆人看了馬公子一眼,又看了林延潮一眼,看來對于林延潮‘心胸狹隘’的官場風評真是形容的極爲準确。
就在這時門外敲門聲起:“啓禀府台大人,柳大家來了。”
楊知府聞言看了林延潮一眼,他請柳煙姿來是讨好張泰征的,但不知林延潮如何意思。
正爲難時,林延潮道:“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楊知府擦汗當即道:“請柳大家進來。”
不久但見一個穿着月白色衣裳,懷抱琵琶女子入内,衆人打量卻不由點點頭,這位柳煙姿确實稱得上江淮名妓。
柳煙姿入内欠了欠身,就在椅上坐下。
林延潮道:“我不善樂曲,年兄由你來點如何?”
張泰征當即道:“今日良辰美景,就唱個夕陽箫鼓,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衆人稱善。
張泰征對柳煙姿道:“就彈此曲吧。”
“民女不會。”卻聽柳煙姿答道。
張泰征:“那漁樵問答!”
“民女亦不會。”
“平沙落雁總該會了吧。”
“民女不會。”
聽到這裏,楊知府有幾分作色若非見林延潮在此便發作了。張泰征卻笑了笑道:“這也不會,那也不會,還稱什麽大家?”
“原來是會的,但今日見了幾位大人,民女一時慌張故而不會了。”柳煙姿輕輕答道。
衆人聞言都是笑了。
張泰征笑着道:“一個民女如此膽大,你可知在座的都是何人嗎?”
柳煙姿垂下頭道:“民女隻知道諸位大人非富即貴,大人自有大量,是不會來爲難一個弱女子。”
衆人又是大笑。
吳時俸當即道:“今日難得有貴客至此,我出一千兩銀子,随你柳大家彈一首曲子如何?”
柳煙姿道:“一千兩銀子雖多,但奴家也辛苦一些,也能攢得。”
“這麽說是嫌少,那你随意開一個價來?”吳時俸不以爲意道。
“多謝這位客官,但有句話是授人以漁,民女若是砸了招牌,那麽以後又去哪裏謀食呢?”
衆人聞言都是點點頭。
林延潮笑了笑道:“揚州城裏一位女子竟有如此風骨,真是令我不虛此行,我一向不勉強人,你回去吧!”
張泰征笑着道:“這一放人,恐怕她日後名氣更高。”
林延潮笑而不語。
柳煙姿已是知道這位年輕人,是在座裏權勢最高的人當即欠身:“多謝客官成全。
柳煙姿正待出門,卻見門口二人入内。
正是李汝華,梅大公子。李汝華一入内即笑着道:“部堂大人果真在此。梅公子,本院與你引薦。”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梅大公子上前道:“久仰學功先生大名,拜讀您的文章,今日得見何其有幸。”
林延潮道:“不過虛名而已。李年兄,梅公子二位請坐。”
而此刻柳煙姿聽得是林延潮,已是站在了原地愣住了,張泰征見了笑道:“柳大家怎麽不走了?”
柳煙姿赧然抱着琵琶欠身道:“原來是三元及第的……民女初時還以爲……民女在終日旗樓裏就想能得一位才華橫溢的知己,但今日真人在前竟是不識。”
當即柳煙姿向林延潮盈盈一拜,抱着琵琶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似想等一句挽留。
林延潮卻不以爲意。
衆人都十分可惜,但見林延潮已是請李,梅二人入座,然後道:“今日李年兄約我在得意樓見面,正巧張年兄也是到了,似想要找李年兄見面,兩位所爲的都是兩淮牙行鬧事的事吧。”
李汝華,張泰征二人都是稱是。
梅大公子與張泰征打過交道不少,知道對方這樣的官二代,從來都是眼高于頂的,但在林延潮他卻是恭恭敬敬的,心底對林延潮更是佩服。
林延潮點點頭道:“兩淮鹽政,林某一個緻仕的官員,本不該插手,但李年兄既是找到了林某,林某這邊礙于情面,那邊又想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是唯有兩難了。林某左思右想最多将揚州之事上報給朝廷,故而大家今日不妨直言,林某必然轉達。”
張泰征看了李汝華一眼心道,好啊,你早找好了靠山。那麽解決兩淮牙行的事,莫非是林延潮的主意嗎?
至于梅家莫非已是投靠了李汝華?
林延潮說将揚州的事上報朝廷,言下之意不是他是朝廷的傳話筒,而是可以替申時行代理此事。
張泰征對楊知府試了個眼色,楊知府當即道:“部堂大人客氣了,你雖是不在位了,但一句話随時可以上抵天聽,你來了即是替朝廷來了,咱們揚州上下都以部堂大人馬首是瞻。”
張泰征一開口,下面馬會長以及衆鹽商們也是紛紛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楊府台,莫要給我戴高帽,先開席再說,諸位邊吃邊聊。”
當即得意樓的掌櫃來了,對方知道林延潮親自到場,更是以往日鄭重了十倍,酒菜是連着奉上。
掌櫃也想呈山珍海味的奉上,但人家乃是大官什麽沒吃過,貿然上這些也怕被人看不起。
于是都是在烹饪廚藝上下工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