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陶望齡春風得意的樣子,而林延潮卻想的是功成身退。
此時此刻,不由讓林延潮想起了儒林外史裏一句話‘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星夜趕科場’。
此話很貼近林延潮此時的心境。
面對衆同僚的道賀,林延潮不知爲何心底有了一點倦意,沉浸官場久了,心也是漸漸麻木了。
焦竑,陶望齡,吳道南從金銮殿上降階而下時,不少官員都是向他們作賀。
林延潮見了這一幕想起了九年前的自己,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衆官員道賀一番後,但見陶望齡,袁可立,黃輝,周如砥等人走到林延潮面前,一并道:“學生拜謝師恩!”
林延潮笑了笑上前扶起,道:“功名是你們自己掙的,不必言謝。”
禮部尚書朱赓上前道賀笑着道:“所謂名師出高徒,少宗伯何必過謙呢?”
吏部右侍郎沈一貫也是上前,笑了笑道:“是啊,天下桃李,盡在公門也,少宗伯可比當年的狄公了。”
林延潮雙眼一眯,桃李滿天下這話贊的是狄仁傑,贊的是當年他的門生衆多,遍布于朝堂上。
沈一貫此言看似無心,卻是有心啊。
林延潮笑容斂去,朱赓卻看出了玄機,他是深知林延潮厲害的,生怕對方因此對沈一貫落下什麽芥蒂。
他當即上前對陶望齡道:“吾鄉後輩矣,沈少宰,你看還是我紹興出人才啊。”
陶望齡聞言謙然一笑,沈一貫聽朱赓之言一愣,他知道朱赓平素頗忌諱别人說他朱山陰整日拉幫結派,專門提攜他的紹興老鄉,但現在卻主動提起此事。
沈一貫馬上明白,以長輩的身份負手對陶望齡道:“前幾年汝泰山商公過世,本部堂不勝惋惜,所幸看汝成才,也算是後繼有人!”
陶望齡的嶽父正是前福建巡按禦史商爲正,浙江同籍官員之間都是相互聯姻通婚,都深了說都是世交。
朱赓笑着道:“是啊,老夫與沈部堂,令尊都是商公的莫逆之交,他若在世如何欣慰才是。”
陶望齡想起父親,嶽父先後病故黯然道了一聲是。
朱赓又道:“老夫的女婿與你同拜在林部堂的門下,他平日心高氣傲,最愛與人比較,但唯獨是對你最佩服。”
陶望齡認真道:“肅之才華出衆,及第也是早晚的事,這一次學生不過是僥幸而已。”
沈一貫笑道:“肅之我也是見過的,人才出衆,說來少宗伯也是栽培了不少吾鄉後輩。”
沈一貫轉過頭示好,林延潮也是不願再說什麽,兩下扯平了。
還有周如砥,黃輝也是林延潮的學生,隻是平日都在鄉讀書,沒有住在林府,但有了師生這二字,也就打下了林學門人的烙印了。
但是這都是以後的事了,他們此刻都是沉浸于科舉給他們帶來的喜悅之中,一如自己當年及第時。
衆官員們見了這一幕不勝羨慕,但偶爾也有人冷聲冷言。
下面就是禦街誇官,林延潮沒有再留,而是早早回府了。
林延潮回府之後,但見徐火勃,張汝霖,袁宏道正在廳裏。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知道他們爲何如此,他卻并沒有入内而是立在窗旁聽他們說什麽。
但聽徐火勃道:“今日禦街上看陶兄,袁兄肯定是很風光吧。”
張汝霖問道:“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袁宏道道:“我們與袁兄,陶兄如此要好,一般而言是要去禦街上賀他們的,可是……”
三人聞言長籲短歎,徐火勃黯然道:“我雖拜再老師門下,可是屢試不第,實在是給老師丢人了。”
袁宏道黯然道:“是啊,前幾日大家還一起登山,說說笑笑,暢談胸中抱負,但放榜之後,大家雲泥有别。縱使他們不以爲意,我們又能如從前一般。”
張汝霖道:“雲泥有别不算什麽,隻是這其中滋味如何排解?”
林延潮聞言暗歎,此事别人幫不了他們,隻能靠自己了。有人熬過去了如同涅槃重生,其實熬不過去也未必如何,隻要不鑽牛角尖就好。
想着自己學生有的爲科舉之事犯難,有的爲科舉之事正春風得意,林延潮再度想了了那句話‘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星夜趕科場’。
回到了書房後,林延潮将種種之事抛之腦後,認認真真地寫了第三封辭疏。
次日林延潮第三封辭疏上達後,令官場同僚都有些吃驚了,因爲這代表林延潮辭官的意願已經非常強烈了。
這要從官員辭官的流程說起,低級官員辭官一般是通過吏部轉奏,說是轉奏,其流程就如同吏部選拔官員一樣,天子說一聲知道了,其實不會親自過問。
但到了三品以上,大臣要辭官就要天子親裁。
大臣不同于小官,官越大辭官越是一件頻繁的事,心底一個不爽就會辭官。
申時行一個勁的說自己身體不好,整天頭暈眼花,奏章裏寫的自己病得很重,連起床都困難,更别說處理公務了。但申時行辭呈這邊在寫,那邊在宰相的位子上幹得好好的,平日錦衣玉食,吃門門香看上去還能再幹十幾年的樣子。
所以皇帝也習慣了,一般大臣上疏辭官,前面兩疏天子都會挽留一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以全君臣之禮,但官員上第三疏開始,就說明官員是認真的,我要力辭了。
當然也有你要辭官,但皇帝不肯,非要你幹到死的。比如曆史上李廷機一連上了一百二十五疏辭官,但天子仍是不肯,最後他被迫挂冠而去。
不過這是特殊情況,一般而言三疏後,天子都會答允的。
三疏是三品大臣的标準,如果是内閣宰相,天子還要多挽留幾疏。
當年呂調陽得罪張居正後辭官,他上了四疏,天子就令他告歸。
以呂調陽爲标杆,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申時行辭相時,天子一共挽留至十一疏,王錫爵留了八疏,而對于與申時行同時罷相的許國,天子隻是留了三疏,許國身爲宰相待遇卻與大臣無二,言下之意就是朕不太喜歡你了。
林延潮第三疏上後,已是走完了流程。
但天子再度不允,聖旨上以‘林卿功在朝廷,朕甚是倚重’之言谕留,并且還遣太醫去林府上探病。
這一般而言又是不輕易施予的恩典了,在明朝這隻有顧命大臣,肱股之臣稱疾辭官時才有的待遇。
盡管遣禦醫探病,但林延潮仍是再度連上了兩疏辭官。
上到第五疏,林延潮覺得天子對自己已是不薄了,也算爲二人這九年來的君臣恩遇畫上了一個不錯的句号,給足了自己面子,想來不會有第六疏了。
而辭官之際,林延潮仍是強撐着‘病體’去禮部上衙。
聖旨一日沒下來,林延潮就要不能走,否則就是擅自離崗,如李廷機上了一百多疏,天子仍不肯他辭官,最後他實在等不起天子答應,一個人跑回了老家。
當時朝堂上就有人說,要把他抓回來問罪,當然李廷機爲什麽跑回家,大家都知道,最後也無人追究,不了了之。
其實從第三份辭疏一上,衆官員都知道林延潮這是鐵了心的要走了。
稱疾不是假的,林延潮是真病了。
禦醫回禀天子也是這麽說的,說要讓林延潮好好調養一段日子。
第四疏上天子說給假行不行,林延潮則說不願堵塞賢路,大意就是與其給假死撐在崗位上,不如退位讓賢。
所以禮部上下都知道林延潮是真的要走了,平日林延潮治衙署嚴苛,卻唯才是舉,下面的官吏隻要有才能的,都會予以重用。故而禮部上下對林延潮都十分服氣。
禮部官員中董嗣成與林延潮最要好,舍不的他走。
林延潮知道董嗣成人品正直,是一個可以交的朋友,但是他祖父董份,前禮部尚書,申時行的老師,爲人卻是……士林多有鄙視。
這日二人正在官衙說話,這時候聖旨下達。
“部堂大人……”董嗣成知道了什麽,露出難過之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伯念,臨别之際,我有一言相贈,你出身世家,做官第一事就是守住祿位,朝堂上的事能不過問就不過問,以後天各一方,大家珍重。”
董嗣成聞言當即點了點頭道:“多謝部堂大人。”
當即傳旨中官入内,但聖旨的内容出乎林延潮的意料之外。
“陛下讓本官與司禮監的陳公公主持抄沒張鲸之事?”
“正是。”
林延潮當即問道:“但本官即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是都察院的禦史,隻是禮部副員。”
内官恭恭敬敬地道:“啓禀部堂大人,聖旨上确實如此說,小人不過負責傳個話而已,其餘的事小人是一概不知,眼下陳公公,錦衣衛已在外面等候,隻待部堂大人一聲令下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知道了,還請公公稍待。”
等對方待離開後,董嗣成也是不明所以問道:“聖上怎麽會請部堂大人主持此事?這實在令人看不懂啊。”
一旁的陳濟川道:“老爺與張鲸有隙,這是衆所周知,或許這是陛下替老爺出氣來挽留老爺呢?”
董嗣成道:“不錯,張鲸已是軟禁了一個多月,陛下一直不作處置,這一次降旨處置,必然挽留部堂之舉,就如同當年丘橓與張江陵有隙,于是陛下就派丘橓去抄沒張府一般。”
林延潮聞言道:“聖意難測,隻是本部堂已決意歸隐田園,陛下在這時候讓本部堂抄沒張鲸,着實叫我爲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