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二月,果真隻是下了一點小雨,随即就沒有繼續下了。
這時候氣候越冷還暖,反反複複的,而林延潮就在這時,很不恰巧的生病了。
之前是裝病,而這會則是真病。
林延潮半卧在病榻上,手邊是一疊的公文,整個人發虛,身子沒有半點氣力。
他躺在塌上想起穿越前,單位裏領導常說了一句話,那時候常有人請病假,領導就說了一句,請來請去,早晚假病成真病。
林延潮想起這句話,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這可真算是一語成谶了。
看來前段稱病在家的日子,自己枸杞泡茶喝得不夠多,沒起到養身的效果。
要閑得閑不得,要忙得忙不得,多少人困擾在其中。
算算進京這幾年,公務纏身,自己也沒有多少日子陪伴家人及兩個兒子,特别是淺淺剛爲自己誕下一兒,但自己對她們母子的關切,卻是反而遠遠不及當初林用出生的時候了。
人無論事業再大,功業再高,但後半生的平靜和幸福都是要歸于家庭之中的。
想起遠在福州老家的親友,師生,同窗,故鄉的風景,林延潮内心深處生起眷念,沒錯,在京爲官這麽多年,他是有些想家了,怎奈手中的事太多,又放不下。
想到這裏林延潮不由觸動心底那一根弦,迷迷糊糊中回到了當年在老家的老屋,當年讀書時住過的地方,以及書院。
林延潮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這時感覺身旁有人說話。
“回禀夫人,部堂大人的病是積勞成疾,故而偶感風寒,今日,我這裏有個方子,服一帖藥就沒事了。”
“有勞大夫了,展明立即陪大夫去抓藥。”
“啓禀夫人,禮部的汪郎中來了,有事要禀告老爺。”
“先攔着,沒看到老爺病了嗎?”
“是。”
迷迷糊糊聽聞有公事,林延潮掙紮着就要起身,然後立即感覺被攔住。
但聽林淺淺道:“相公你都病到這份上了,怎麽還想着給朝廷賣命。皇上給你多少錢?我來給!”
林延潮聞言想笑,伸手從林淺淺手裏接過茶水來道:“我當官又不是爲了錢。”
“那爲了什麽啊?你瞧瞧,諾大一個禮部衙門,少了你仿佛就轉不動了。你上面不是還有個尚書嗎?他樂得一身清閑,倒是讓你來幹活。”
林延潮聽了笑了笑,當官的有多少事忙就有多少權力,這道理他沒辦法與淺淺解釋隻能道:“也罷,先叫那位汪大人進來,我與他說幾句話,就不見其他人了。”
“不行!”林淺淺堅決地道。
林延潮有幾分無奈,當即道:“那吩咐濟川讓他提我處置,我衙門的事他多半都知道。”
林淺淺這才聽了,然後對林延潮道:“喝下藥就好好睡下,我陪着你。”
說完林淺淺輕輕地握住林延潮的手,然後又擔憂地道:“你這身上熱,手上冷,诶,怎麽也不好好愛惜自己。”
林延潮點點頭反手握住了林淺淺的手,在掌中細細摩挲,心底倒是平靜了許多。夫妻間保持着默契的甯靜,倦意襲來,林延潮漸漸合上眼睛。
不久門外又禀告道:“丘師爺從通州趕來了。”
林延潮當即眼睛一睜道:“立即叫他進來。”
“不行!”林淺淺要阻止,卻見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丘師爺,我是一定要見。”
林淺淺知道林延潮這麽說,自己是改變不了他的主意了,隻能道:“那不許見太久。”
林延潮點點頭。
片刻後丘明山入内,當即道:“屬下方到京師就聽聞部堂病了,心底十分挂念。”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你我都是辦大事的人,眼下到了要緊時候,什麽事也要放在一旁。我的病無大礙,坐下說話。”
丘明山稱是,坐在一旁。
林延潮道:“去年張紳的事你辦得很漂亮,他現在仍押在大理寺,還有今年漕運的賬本我也看了,甚好!”
“多謝老爺誇贊,這都是屬下應該的。”
“但有一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說着林延潮将丘明山不足之處一一道出,聽得對方背後冒汗。
說到這裏,林延潮話鋒一轉道:“對了,之前我讓你打探張鲸的底細,辦得如何了?”
丘明山道:“回禀老爺,屬下親自去了張鲸的老家新城一趟,找到了張鲸幾名親戚,這些人都是張鲸的遠房,談不上什麽交情。”
林延潮徐徐道:“不錯,張鲸來京這麽多年,若是交好的親戚,早都一并随他雞犬升天了。你要拿着這些人要要挾不了張鲸的。”
丘明山道:“是,屬下開始也這麽想,後來在新城住下來,作爲過路的商賈,騙取了她們信任,然後多方從他們口中打聽張鲸過去的事,倒還真讓屬下打探到一二。”
“說!”
林延潮稱病休息了數日,即是回衙視事了,但病還沒有完全好妥帖,算是帶病上崗。
這時候右侍郎徐顯卿已是到任了,因林延潮稱病,倒是錯過了他的接風宴。
徐顯卿入内後,林延潮笑着道:“徐部堂到任,我還未道賀,還請恕罪。”
徐顯卿笑着道:“豈敢,林部堂人雖未至,但你的厚禮我心領了。你的臉色如此蒼白,看來病還未痊愈啊。”
林延潮勉強點點頭道:“勞徐部堂惦記,不礙事了,請坐。”
徐顯卿沒有入座,而是低聲道:“今日來是有些體己話來與宗海說的。”
林延潮聞言看了一眼堂下正在辦事的衙門書吏們,當下道:“也好,我們到後堂說話。”
于是林延潮,徐顯卿二人在後堂坐下,徐顯卿二話不說,從袖裏取出一疊銀票放在林延潮的面前。
林延潮看了這銀票面額在一百兩以上,然後問道:“徐部堂是什麽意思?”
徐顯卿伸指敲了敲道:“請宗海幫徐某一個忙!”
林延潮道:“還是請你直言。”
徐顯卿道:“我想見元輔一面!”
林延潮一愕,徐顯卿是申時行的同鄉,二人相識比自己還早,怎麽會要自己引薦呢?
林延潮道:“申府的大門,徐部堂又不是不知往哪裏開,此話從何說起?”
徐顯卿歎道:“實不相瞞,當初我入值教習堂時,與張鲸多有往來,這幾年在翰院之中,也曾……也曾違心幫他做了不少事……”
林延潮聽了心底笑炸了,但面上卻是‘大驚失色’地道:“徐兄,你這不應該啊!你可是素來……怎麽可以結交閹逆?”
徐顯卿道:“餘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本來餘也不圖什麽,隻是忌憚這閹賊手中權勢,我不圖謀能給我好處,卻不能不怕錦衣衛,東廠。”
林延潮當即責備道:“徐部堂,你此情我可以理解,但我等君子身正不怕影斜,隻要堂堂正正做人,何必怕被張鲸這樣的小人要挾!”
徐顯卿怒道:“林部堂你是來教訓我的嗎?那就當我沒來過。”
林延潮不說話,笑了笑。徐顯卿猶豫了一下動了動腳,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顯卿深吸了一口氣,低着聲音道:“宗海,眼下也隻有你能幫我,之前我升任禮部侍郎之事,就是被張鲸攪黃了,此閹賊素來是翻臉不認人。他要挾于我說這一次他若是不保,那麽也魚死網破,将我以往那些事都禀給聖上知道!”
“所以你來找我是想與我一道去元輔那求情?”
徐顯卿點點頭道:“不錯,宗海,我現在實在無顔見元輔,隻有托給你了,平心而論這幾年你在翰林院,我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心想,二人關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這不薄從何而來。
“就算沒有深厚交情,但你我同僚一場,你也不能見死不救。”
林延潮道:“此事太難,徐部堂能找的人還有不少吧,爲何……”
徐顯卿将銀票從桌上向前一推道:“我隻信得過宗海。”
林延潮看了一眼銀票心想,我的人格就被人看得這麽低嗎?
林延潮道:“也罷,我姑且試一試。我們一起去元輔府上吧。”
徐顯卿點了點頭,林延潮知道徐顯卿自爆把柄給自己,也是以後向自己靠攏的意思,自己若這一次擺平了此事,那麽徐顯卿以後就會投靠自己。
不久申時行府上,林延潮在書房裏等了一會才見到申時行。
申時行雖辭職不理事,但府上客人卻是不斷。
但方才來的卻不是客人,而是宮裏的中使。原來中使捧着奏章到申時行的府邸,請申時行批改,卻給申時行原本封還回去,狠狠地駁了天子的面子。
林延潮不得不說,申時行這氣發得很有道理。
官場上面對上頭不合理的請求,不是逆來順受的,也不是直言頂回去,而是找一個合适的時機,正常的表達。
這一次封還聖旨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在于慎行默許,高桂上疏攻讦申時行的時候,天子不是站在申時行一邊,而是下令徹查此事,就很傷了申時行的心。
人家可是帝國宰相,連一個女婿中舉的事,都被言官拿來說事,臉都被打腫了,饒伸再一疏,直指人家是奸相。
你再不狠狠處置,那麽我也真的不想幹了。
奏章哪裏來哪裏去,你另外找人吧,我撂挑子了!
申時行封還完天子的聖旨,即到書房見了林延潮并道:“正要找你來商量!”
林延潮道:“恩師,容學生先禀一事……有關于禮部右侍郎徐部堂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