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府上下都掌上了燈。
這方圓數裏的屋舍大廈,遠遠望去金碧輝煌。
這是京城夜中一景,在京城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這麽一座大宅院可謂是人人做夢都想做到的事,所以隻能成爲了宰相居所。
在偌大申府的某間屋舍裏,申時行與林延潮對坐在炕上。
屋子角落裏的翡翠白玉鳳嘴熏爐正吐着熏香。
申時行拿起他面前青花蓮瓣紋蓮子茶盅,在手中摩挲了一會道了一句詩:“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林延潮聽了這句詩,不知申時行言下之意。
但見申時行道:“宗海,八年前你與叔時一并進士及第上金銮殿時,老夫不知爲何想起了這句詩,當時你年不過十九,叔時也不過三十,正所謂年少得志。”
“看見你們二人,老夫也想起二十九歲那年中狀元時上殿面見世宗皇帝的情景。就在那時我們有了師生緣分,在衆多門生之中,你與叔時是老夫最看重的二人。”
林延潮垂頭道:“學生多謝恩師賞識。”
申時行點點頭道:“老夫信你這句話乃肺腑之言,你的老師與老夫是同年,當初你以年家子的身份來府上拜見老夫時,老夫當時覺得你不過是普通年少得志的舉人罷了,但是後來你數度來府上與老夫相談,老夫才意識到你并非文章寫得好而已。”
“恩師謬贊了。”林延潮心想,申時行這時候提及往事,是在打感情牌嗎?
申時行道:“你的老師是個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而你……青出于藍。老夫不欲當面對你有贊譽之詞,所以不多說了。至于叔時的才具并非在你之下,他志存高遠,不媚俗流,與你一般都是可以治世之能臣。”
說到這裏申時行歎道:“他是無錫人,算是老夫半個老鄉,數年前老夫爲濕疹所苦,他爲老夫尋醫問藥求之,老夫甚是感動,他回鄉之時,屢次寫信問詢老夫近況,推崇老夫爲陶淵明,謝安一般的人物,并與老夫讨論詩詞書法,老夫當時視他如同自家子侄一般,但今日聽你之言,老夫對他十分失望。”
“宗海,切記與此人交可以順,不可以逆。”
林延潮聽了申時行之言,頓時佩服,一句可以順,不可以逆,道盡了顧憲成這個人的性格。與他交好時,是可以爲你掏心掏肺的,但一旦逆他的意思,人家立即翻臉不認人,當初的交情全部白搭。
“爲官既要以蒼生爲重,但也一定要有人情味,叔時就是人情味太少了。”申時行歎道。
“恩師,叔時也隻是一時看不慣張鲸,對于恩師他素來一貫是尊敬的。”
“尊敬?”申時行搖了搖頭道,“他明知老夫不喜歡鄒元标,但與他私下多有往來,并互稱君子,這是尊敬?”
林延潮心底恍然,原來是這點。
鄒元标當初将申時行的女兒親家徐學谟彈劾罷官,所以申時行一直整他。
但顧憲成明知這一點,卻與鄒元标私下往來,還尊其爲君子。如果鄒元标是君子,那麽申時行不就是小人了嗎?
林延潮道:“叔時,也是一時不慎吧。恩師,看在我的份上,懇請你饒過叔時這一次。”
“這時你還替他求情?其實當日你從我府上走後,叔時去見了你,老夫後來從顧叔時聲旁之人的口中得了消息……這幾日老夫一直等着你上門禀告,今日終于等得你來,老夫甚是欣慰。”
林延潮聞言一愕。
申時行已是起身。
林延潮道:“恩師,學生早知道叔時不是恩師的對手,今日來相告,既是因恩師對學生的多年栽培之恩,也因當年學生下诏獄時,是叔時全力維護,極力相救。這恩情學生不能不還。”
申時行笑道:“你如此維護他,是擔心老夫出手整治顧叔時之時,他就知道你向老夫告密吧?”
林延潮矢口否認道:“恩師,學生并無此心。”
申時行點點頭道:“不過你放心,老夫不會先出手整治叔時的,彈劾張鲸之事并非眼前看起來如此簡單。”
林延潮問道:“恩師的意思是叔時背後還另外有人?”
“當然,權珰在宮中盤踞深固,非同類相戕,必難芟剪,如憲宗朝汪直,尚銘擠之;武宗朝劉瑾,則張永殪之,我等外廷儒臣,安能與魚、程、仇、田争勝負也?顧叔時,若沒人撐腰怎會生彈劾張鲸,他又不是那等死劾之臣。”
林延潮聽了申時行之言,終于明白此事來龍去脈。
顧憲成要對張鲸動手,是因爲有宮中大珰的支持。而自己因高淮去位被貶南京,導緻自己在宮裏的耳目盡失,所以對于此事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那麽是哪位内臣要對張鲸動手?是司禮監掌印張誠?還是陳矩,或是田義?”
林延潮問完也知道白問,這三人任何一人都足以對抗張鲸,看來張鲸的好日子是倒頭了。
但申時行态度如何呢?
在此事中置之度外,坐觀成敗?還是落井下石,撈取政治聲望?
果真申時行不欲與他商量,而是道:“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做好本分之事即可。”
林延潮當即稱是出言告退。
申時行竟親自将林延潮送出屋外,然後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宗海你是真聰明,老夫緻仕後,朝堂上的事就托付給你了。”
林延潮心底一凜,以往申時行也說過類似的話,但都是含糊其辭,可是今日第一次給了自己一個準信。
自己不惜出賣顧憲成,不正是爲了這一切。
林延潮立即誠惶誠恐地道:“老師之言,學生不敢當,朱山陰,沈四明無論才幹資曆都遠在學生之上,學生不敢與他們比肩。”
面對林延潮抛出的話,申時行長笑,卻避而另答道:“他們二人之才幹,心氣都不如你,老夫曾說過若你入閣,将來相業可觀,但怕也怕在你忘了修齊治平的初衷!”
林延潮向申時行長揖道:“學生絕不敢忘。”
申時行緩緩點頭。
當即林延潮踏着月色,從申府離開。
坐上轎子時,林延潮終于長長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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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