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新官上任後,即已是迎到了新年。
在新春之前,林淺淺又誕下一位男孩,升官之後又添丁,這一切都令林府沉浸于歡樂的氣氛之中。
新年官衙封印,林延潮除了偶爾去衙門值堂,大部分功夫都是休沐在家,好好陪一下妻兒。
對于林延潮而言,這是一年裏難得忙裏偷閑的時候。
除了次子外,林淺淺對于林用的讀書之事再度提上了日程。
所以林延潮必須趁着這一段在家中,把此事辦妥。
于是林延潮是直接放出了消息去招聘西席,結果消息一出,前來應聘的讀書人幾乎擠爆了林府大門。
這是爲什麽?
因爲林府長子的西席,對于很多讀書人而言,這等于是一條終南捷徑。
大部分人不僅不給錢也去的,甚至貼錢也要往裏面擠的。
趁着年節在家裏,林延潮自是有功夫好好挑選,但看了半天發覺這些人都是沖着自己的名頭而來,真正那等可以擔任西席的,可以說目前爲止,一個合适的人選也沒有。
所以這挑了上百個人,林延潮也是倦了,他深感,自己兒子的老師,怎麽與皇長子出閣讀書一樣,都是這麽命運多舛啊。
就在林延潮有些心灰意冷時,門下卻有一封名帖奉上。
林延潮抱着次子正在房裏陪林淺淺說話,陳濟川給他看過名帖後,林延潮有些訝然。
原來有三位‘舊人’同時拜訪。
這三位舊友分别是董其昌,陳繼儒,還有徐光啓。
這三人可是林延潮當初比喻的‘華亭三傑’。自己爲歸德知府的時候,曾招攬過三人,讓他們來擔任幕僚。
但是三人都是一并拒絕了林延潮的延請。
眼下三人同時前來拜訪,林延潮能不意外嗎?
現在這三人之間陳繼儒名聲最大,因爲他是當今三輔王錫爵公子王衡的老師。
董其昌次之,他明面上前禮部尚書陸樹聲的門生,但實際上卻是陸樹聲兒子陸彥章的老師。
隻是陸樹聲是退休尚書,已不在朝十幾年了,論影響自是不如王錫爵。
至于徐光啓則名不見經傳。
當下林延潮在客廳見了三人。
三人一見面即行大禮拜見,林延潮笑着上前攙扶道:“三位不必多禮,當年我與眉公,玄宰在西湖船會相識,乃是故友,倒是這位徐朋友倒是第一次見面,但神交已久。”
陳繼儒,董其昌都是很高興,以林延潮今時今日地位,如此态度,顯然是将他們當作朋友來相待。
陳繼儒,董其昌都是稱不敢當。
林延潮笑着道:“兩位不需拘禮。”
董其昌道:“當年其昌的恩師陸宗伯剛入翰院時,徐文貞公已爲大宗伯,以平禮見交。今日我見宗伯大人,方知宰相之風當如此。難怪禮卿(袁可立)一直說宗伯大人平易近人。”
林延潮撫須微笑,董其昌說的是官場上一段佳話。
當年陸樹聲剛進翰林院時,徐階已是禮部尚書,在朝爲官二十年。
但二人相見時,徐階與陸樹聲隻叙同鄉之誼,不自持身份。
但見陳繼儒也是一臉佩服地道:“玄宰說的是,宗伯大人行事大有古風,當年魏野見于王旦,邵雍見于文彥博、司馬光怕也是如此吧。”
林延潮聽了重新打量陳繼儒,當下道:“魏野,王旦皆爲宰相,邵雍,文彥博、司馬光都爲大儒,眉公此言氣度不小啊!”
陳繼儒笑道:“不敢當。”
林延潮看向徐光啓,卻見他站在一旁,謹慎不言。
林延潮心想論第一印象,陳繼儒,董其昌肯定是比一聲不吭的徐光啓出衆多了。但是論事功之道,曆史上看來還是默默不愛說話的人,對天下更有貢獻。
林延潮在京畿大力推廣屯墾紅薯,玉米後,才知道徐光啓寫的農政全書多有先見之明。
現在三人都是入座上茶,雖說林延潮說以舊禮相見,但三人仍口稱學生。
林延潮道:“三位這一次來京,不知住在哪裏?”
陳繼儒當下道:“學生這一次進京,乃是因宰相王太倉的公子相邀,他是學生的好友入京赴鄉試,故而邀學生前來見識一下京中風物。”
林延潮點點頭,看向董其昌。
董其昌于是道:“其昌的老師在京中有一套寓所,現在正好借給玄宰居住,而子先也和其昌住在一起。”
徐光啓道:“學生來京乃從眉公兄,玄宰兄相邀,說來慚愧,居家這麽多年,沒有遠行,今日有幸見識京中風華。”
林延潮笑道:“原來如此,聽聞徐朋友家況一直不好,現在緩一些了沒有?”
陳繼儒,董其昌目光中都露出一抹訝色。
卻說三人這一次來林延潮府上,乃是董其昌有意應聘林府的西席的。董其昌雖說是擔任過陸樹聲的西席,但退休的禮部尚書,終究還是不如現任的禮部侍郎。
當年林延潮曾招攬過他,此令他沾沾自喜了一陣,但他又覺得林延潮不過爲知府,官位不夠高,配不上他的身份。
但現在不同了,林延潮爲當朝三品,前程遠大,又兼林延潮門生袁可立與董其昌是同門師兄弟,有這層關系在,所以他覺得他擔任林府西席應該把握很大。
這一次來,他又自持身份,他怎麽會與那些擠破頭來林府應聘西席的讀書人爲伍,怎麽說也要林延潮親自開口相邀,才符合他的身份。
因此董其昌就拉了陳繼儒,徐光啓二人一并上門拜訪,當然面上隻是說順道拜會。
對于林延潮會不會看上陳繼儒,徐光啓,董其昌是放一百二十個心的。
首先陳繼儒雖名氣比他大,但對方現在在王錫爵府上任過西席,而且生情淡泊,功名之心不太熱切。
曆史上有人寫了一首詩暗諷陳繼儒。
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
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誇。
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鍾鼎潤煙霞。
翩然一隻雲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
後來陳繼儒也自己解釋了一番,他作了一個對聯,天爲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
無論陳繼儒胸中是否有此意,但他現在是宰相府的西席是不會改換門庭的。
至于徐光啓,他的名聲才氣,遠不如陳繼儒與他。董其昌自負自己不僅能文善對,寫得一手好文章,更是書法出衆,得到了不少吳中名士的贊賞,不少官員都主動請他至家中作爲西席或者幕僚。
以他想來,由他擔任林延潮長子的老師,是一個比陸府更高的跳闆。
但是沒有料到,林延潮卻主動詢問徐光啓的近況,這令董其昌心底有些奇怪,但随即又釋然,林延潮不過普通問詢而已。
他自持名士身份自是表現的鎮定,不願讓人看出他有絲毫不妥。
但林延潮卻不是随便問問:“當時我有意讓徐朋友到府中爲西賓,當時徐朋友有言令尊令堂身子不适,不敢遠離,而今不知如何?”
聽林延潮這句話,董其昌臉色不由一變,
徐光啓感激地道:“勞宗伯大人挂念,家父家母身體已是好了許多,當年宗伯大人知學生家裏貧窮,故贈了十兩銀子,此恩此德學生全家上下一直銘感于心,現在稍稍寬裕了一些,家父家母交代學生将這十兩紋銀奉還給宗伯大人。”
說完徐光啓掏出銀子來。
見這一幕,董其昌差一點掩面,徐光啓果真年輕,不通事務,林延潮今日是何等地位,你如此着急與他劃清界限作什麽?
林延潮不以爲意道:“看來我方才的話,倒是令徐朋友誤會了,其實我想過問是令尊令堂既是無礙,那麽徐朋友可否留在京師,本府上正缺一名西賓。我想請徐朋友能教導犬子讀書!”
徐光啓聞言頓時露出震撼之色。
董其昌嘴角抽動了幾下,臉上露出黯然之色來。
林延潮看了董其昌一眼,此人熱衷于功名。
當初自己爲歸德知府時招攬他,是因爲手邊缺一名書啓師爺,董其昌文章寫得好,書法又是一流,由他來擔任此職,負責自己的公文往來再好不過了。
但是董其昌當初卻拒絕了自己,那麽林延潮也無話可說。
而今時不同往日,雖沒有那樣昨日你愛答不理,今日你高攀不起意思。
但是現在林延潮手邊不缺這樣的人物,倒是缺少徐光啓這樣的人才。此人是明朝士大夫裏少有的幾個真正事功的官員,如此之士,正是我輩。
徐光啓愣在原地,但見林延潮撫須道:“吾向來不喜爲人所拒。但凡别人拒絕了一次,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吾之好意豈有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負,但是……”
說到這裏林延潮話鋒一轉當下道:“……但是對于徐朋友,本官願意破這個規矩!”
林延潮言辭雖是平淡,但其中卻透露一絲不容人拒絕的味道。
對于三人而言,如果說前一刻林延潮還是和藹可親的當今名士,那麽下一刻,三人已感受何爲朝廷大員的言出如山!
不說徐光啓願意不願意,就算不願意,也不敢說一句拒絕之言。
正如林延潮話裏所言,區區一名秀才,敢兩度辜負了一名部堂大員的好意嗎?
但見徐光啓拜下道:“恭敬不如從命,學生謝宗伯大人擡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