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是苞谷,這令林延潮來了興趣。
林延潮知道後世有人用苞谷來稱呼玉米。
林延潮心底打着鼓,探身問道:“此物從何而來?”
徐貞明回道:“是下官一位同鄉在陝西任官時,聽說下官在尋屯墾旱田之道,故而推薦此物給下官的。”
林延潮有些沒底,這恐怕就不對了。
玉米是産自美洲的,要進入中國,也唯有緬甸至廣西,或東南沿海,怎麽能是從陝西而來。
徐貞明見林延潮露出疑惑之色,當即道:“部堂大人明鑒,此苞谷确實乃耐旱之物,此物花開于頂,實結于節,實乃是異谷。”
林延潮一聽倒是有幾分相似玉米的樣子,于是道:“仔細說來。”
徐貞明詳細道:“此物苗葉如荔林而肥短,末有移如稻而非實,實如塔,如桐子大,生節間,花垂紅絨在塔末,長五六寸,三月種,八月收。”
林延潮聞言大喜,當下拍腿,這正是玉米的樣子。
此舉卻是将徐貞明吓了一跳。
徐貞明不知林延潮爲何如此高興,因爲林延潮當初以爲玉米是從海路傳入中國,所以讓人往東南沿海去找,但沒有料到玉米卻是最早在陝西傳入的,一開始錯了方向,幸虧有徐貞明誤打誤撞,蒙對了。
至于原因如何,林延潮自也不去考究而是向徐貞明問道:“此物确實乃番物嗎?”
徐貞明道:“确實如此,但如何傳入實已無法考究。”
“無妨。說說此物可否大規模在京畿屯墾,用來備荒?”
徐貞明道:“下官不敢保證,不過已是請了當地老農到京。下官覺得大約十有七八,可以試一試。”
林延潮心想,這還有什麽好懷疑的,玉米雖不如番薯耐旱,但是番薯的缺點是,隻能當作雜糧,不能當作主糧,當然備荒是沒有問題。但玉米不同,玉米是可以拿來當作主糧的。
尋到了玉米,徐貞明本該高興才是。
但林延潮見徐貞明一臉憂色,徐貞明道:“部堂大人,自下官再任屯田禦史,可謂是戴罪立功。戶部那邊屢次催促,要我責效,但屯田之事,一歲一秋方才一收成,哪裏是旦夕之間可以辦到呢?”
“下官擔心若是明年拿不出像樣的政績,怕無法向皇上交代,所以在下官任内最後的關頭,下官沒有功夫再将苞谷拿來試種,而是打算立即推廣栽種。此事甚冒風險,下官遲遲不敢作決定,故而今日來請教部堂大人,該不該下這決心?”
林延潮看着徐貞明道:“孺東兄,你方才說此事的把握隻有十之七八。”
徐貞明一臉慚愧道:“不敢欺瞞部堂大人,确實隻有這麽多。下官不敢多說,也不敢少說,若是大規模屯種要當風險,此事懇請部堂大人明鑒。”
林延潮點點頭,這徐貞明還真是一個謹慎的人。
林延潮佯裝出再三慎重的樣子,然後道:“本官以爲這點風險值得去冒,隻要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國家社稷的事,别說十之七八,就是十之四五,也當去辦。”
徐貞明聞言驚喜道:“部堂大人願意……願意支持下官。”
林延潮點點頭道:“你是林某保薦的,而林某信得過孺東兄。”
徐貞明聞言眼眶紅了,當即站起身來向林延潮長長一揖然後道:“多謝部堂大人的信任,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林延潮離椅扶起徐貞明道:“孺東兄,言重了,這屯田禦史的事吃力不讨好,之前興修水利,得罪了勳戚權宦,而今改治旱田卻是更不爲人所理解。你能當此,殊不容易。”
林延潮這話說到徐貞明心底了。
徐貞明道:“下官也是知道,百官們不知道番薯,苞谷之重要,當年秦漢時,百姓不喜麥子。麥子是夏商時傳入華夏的,當年董江都曾向漢武帝上書,言關中不種麥,提議将麥引至關中種植,此實有大功于社稷,但是後世的讀書人隻知道他的經學。”
林延潮聞言感歎道:“是啊,都說盛唐,但就算貞觀開元這等氣象,天下百姓也不過五六千萬,但到了宋後,雖未見盛世之詞,但天下戶數卻翻了一倍,爲何如此?其中一因,在于引進了占稻。占稻耐旱,不擇地而生,實乃天降甘露于我華夏。”
徐貞明不住點點頭道:“正是,正是。”
林延潮道:“而到了眼下我朝在籍戶口加上隐匿,流民,百姓之數不亞于宋時,眼下各省雖有小災,但無大害,一旦……”
“一旦……遇到大旱大災,任何之民變,皆能席卷天下,朝堂上人治不修是一方面,加之天災必至人禍,到時由盛至衰,再從大亂而後大治,這治亂循環何時停止?我竊以爲就在這番薯,苞谷可以緩解。”
“可惜滿朝諸公卻沒有放在眼中,在他們眼底,能否規勸陛下立國本,是否免朝,或者能罵閹逆,不阿谀執政,才是君子所爲。所以我才言這屯田禦史的差事,吃力不讨好,辦成了理所當然,辦不成就要貶官,就算将來番薯,苞谷之物在京畿屯墾成功,他們也不會放在眼底的。”
徐貞明聽了林延潮這一番話,數度轉過身去擦去了眼淚。
林延潮歎道:“孺東兄這等回天之功,卻默默無人知曉,就算史書提及,也不過略略代過一筆,林某實在替你不值。”
徐貞明深吸了一口氣,肅容道:“也不是無人知道,不是還有部堂大人嗎?徐某一直記得部堂大人那句話,隻要有一點利于國家與社稷的事,就是生死也當以之,豈能因爲個人的禍福而避開呢?”
“徐某當初興辦屯田的事,也知道會得罪人,但隻要有利于老百姓的事,徐某就一定要去辦。不爲人理解,不爲人所知也沒有什麽,當年鄭國爲秦修鄭國渠,雖爲了韓,但鄭國渠卻助秦一統天下,秦又何曾感激鄭國。”
“而今官員們不放在眼底,那是因爲朝堂上,讀書人裏沒有崇尚事功的風氣,但是隻要部堂大人這樣的官員在朝,徐某相信徐某爲了天下百姓做的事,總有一日……總有一日天下人會明白徐某的苦心。”
說到這裏,徐貞明已是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林延潮不由也有些傷感,一時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徐貞明,徐貞明半響後方才停住,然後站起身來道:“徐某的個人禍福早已不計在心底,今日來能得到部堂大人的支持,明白徐某這一番用心,足矣!士爲知己死,徐某必以死報答部堂大人的知遇之恩。”
徐貞明如此,卻令林延潮一時語塞,半響道,不要說這樣的話,孺東兄,記住你我都是爲了百姓做事。
徐貞明點點頭當下道,部堂大人,眼下手中之事千頭萬緒,下官就不多留了,曾着還未天明,徐某再趕幾個章程出來,告辭。
“好,濟川替我送一送孺東兄。”
徐貞明走後,林延潮當下回到了書房沉思。
眼下商業經濟眼下十分不發達,故而曆史上紅薯,馬鈴薯之物推廣,朝廷起了很大作用。
比如在清朝,乾隆皇帝親自下旨,将種植紅薯作爲國策推行,當時各種條件已是成熟。
至于爲什麽趕着,因爲林延潮知道最少二十年後明朝将進入嚴重的小冰河期。
這時從陝西陸續至各省已亂成一鍋粥,以政府在地方的基層力量,根本無力推行紅薯,馬鈴薯之物,所以自己才倚重于徐貞明,借助于朝廷。
然而這樣的事卻是吃力不讨好。
北方民間主糧上還是以大小麥爲主,番薯,玉米就算落地推廣,肯定會受到阻礙。
朝堂上不少官員質疑,朝廷在屯田之事裏,不去種植稻麥這等百姓習慣的主糧,而去種不合口味的玉米,番薯,此舉如同今天有人嫌棄雜交水稻口感差一樣。
不被理解,加上移風易俗,所以說林延潮與徐貞明現在幹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盡管如此,去依然要去辦。
既然是身居高位,不可沒有這點擔當,連徐貞明一個屯田禦史都敢不惜烏紗,自己身爲部堂級官員就更不可落于人後。
想到這裏,林延潮當即回到案上寫信,他想讓自己的門生戶部郎中郭正域,在這件事上幫忙一二。
不過林延潮随即想到,戶部有十三個清吏司,郎中級官員有十幾個,小事還能幫忙,但屯田之事上郭正域就難說得上話了。
所以林延潮想了想,還是擱筆,過幾日他見戶部尚書宋纁時,給徐貞明說幾句好話就是。
所幸他現在已非人微言輕。
甚至一些事上可以與宋纁這樣的大佬作一些利益交換。
此外在新民報上,自己也可以爲他鼓吹一二,官員們讀書們百姓們不理解,不是因爲無知,而是沒有人告訴他們。
幸虧自己先一步搶占了輿論的陣地,那麽就将來而言,就有很多事可以做了。
如何引導輿論如何,如何潛移默化,這一件件事都要他來操這個局。
雖說長夜漫漫,但林延潮升官的第一個晚上,就在書房裏踱步沉思,不知不覺天邊已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