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辦報不是一個是與不是的問題,而事在說‘是’前,可行性的研究,以及種種舉措都已是在朝堂上認真的商讨過了。
譬如說這辦報的錢從何而來,這是一項公益性事業?還是一項盈利性事業?
朝堂諸公商議一緻以爲,首先這是壟斷性事業,民間的報禁仍是是實行,不準放開。
壟斷就是爲了保證盈利,以往的通政司的邸抄,都是由民間報房私下發售,因爲林延潮當年上谏的事後,這些報房都被殃及池魚,盡數取締了。
但是生意是斷不了,民間報房還是在暗中在做。
現在這官方報紙一出後,朝廷立即下了更嚴格的禁令,不許民間報房經營,等于将這一塊的生意完全由朝廷壟斷起來。
還有就是邸報,邸報之事就是隔一段時間一出,或者是朝堂上有什麽大事,比如官員大規模調動,太子登基等等,會出一個加急版。
沒有一個固定的時間。
都察院的‘皇明時報’,就是采取了林延潮當年辦報的經驗,以一旬兩刊這樣固定時間發行。
其實都察院當初命名爲‘皇明時報’,其實滿朝官員心底都是不服的,你一個報紙居然冠以國号,這不是三大報紙中以你居首嗎?
但是沒辦法,現在言官的勢力大啊,誰敢不服。
沒有報紙時,就有公論出自于科道之說,現在有了報紙,言官更近一步把持言路。官員們其實對于新事物并不迂腐,當初他們從林延潮上谏時看到了輿論的厲害,所以言官們第一時間要将這利器把握在自己手中。
而且言官們還從林延潮手中學到了‘社論’這個大殺器。
都察院會在每一版的皇明日報上,選一個重要,影響大的朝廷政策,再由資深,筆力雄厚的禦史進行一個社評,向天下官員,士子,解釋朝廷用意何在。
這樣的手段,當然是爲了将人心凝成一條繩,也是向天下萬民闡述爲政者的思路。
有了這社論,這皇明時報再也不是原來邸抄那樣枯燥無味的時政一覽,而是賦予了報紙的生命。
每個官員都可以從時報的社評中理解思路,并對此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斷,而不是一味的在那裏瞎猜,或者由那些‘見微知著’的人分析給你聽。
都察院的皇明時報,原來即是通政司邸抄的内容,銷路本是不愁,但有了社論後,更是洛陽紙貴。
至于禮部的報紙,則名爲‘天理報’。這是禮部官員被都察院‘皇明時報’搶先後,自己選了一個名字。
皇明再厲害又怎麽樣?還不是受命于天?而且這天理二字,又是出自理學‘存天理,滅人欲’這句話。
天理報辦報則傾向于教化。
不過别以爲叫這個名字,這天理報就是有一堆腐儒在那邊寫酸臭文章,沒有人愛看。
操辦天理報的正是原來燕京時報的主編,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郭正域。
郭正域當年從林延潮那學了很多,深知辦報紙這樣的事,不是自顧自說自己的話,一定要先迎合人心,先有了銷路,然後再慢慢販售自己的思想。
這也就是找準目标客戶。
他主編下天理報的内容,比如宣揚節婦,哪個府哪個縣某某氏爲丈夫守節二十幾年,爲族裏敬重傳爲佳話。
宣揚孝子,哪個府哪個縣某某讀書人爲了侍奉親人,辭掉了功名,在家盡孝十幾年。
忠臣,死節,孝悌,故事具體詳實,令人看得動容,甚至潸然淚下。
還别說士大夫們還是就是喜歡看這個,正是古有二十四孝,今有天理報。
故而天理報一出,禮部就攤派地方府縣購買,以驿站傳遞的方式下發,然後省府縣一級一級下去。
對于地方官而言,考績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教化,有了這天理報,如有神器在手。而地方若有什麽孝行,地方官們也會主動往天理報上去報。
于是天理報一辦,引起滿朝喝彩。
而主持此事的郭正域,升戶部郎中。
郭正域雖說是升官了,其實也是調離了他創立的‘天理報’這一塊。原因在于郭正域再度拒絕了申時行對他的招攬。
申時行宰相肚裏能撐船,或者也是看在林延潮的面上,沒有将郭正域貶斥,而是調離了禮部。
而接任主辦天理報是申時行的另一弟子汪可受。這當然就是給禮部尚書沈鯉摻沙子了。
郭正域不說,無論事皇明時報,還是天理報都是一炮兒響,對于翰林院現在而言,則是亞曆山大,林延潮面臨着教會了徒弟,餓死了老師的局面。
得到了徐顯卿支持後,林延潮于翰林院裏商議辦報之事。
辦報之事不同于修大明會典,穆宗實錄,這是一個接觸實務的機會,翰林們都是很有期待的。
但是自允許辦報開始,林延潮卻一直蓄而不發,卻令衆翰林們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其實從都察院的皇明時報,禮部的天理報成功後,林延潮也是考慮翰林院的報紙定位在哪裏。
雖說朝堂諸公議論時,曾經提出讓翰林院偏重于‘文章科舉’的方向,但具體操作上又是如何?
現在在檢讨廳裏,參與辦報的翰林都來了。
方從哲,葉向高,李廷機這幾人都是林延潮在翰林院中的心腹,當然也少不了林延潮的同年蕭良友,好友孫繼臯。
另外楊道賓,孫承宗,庶吉士裏袁宗道,陳應龍等等都有與會。
面對衆人,林延潮先道:“都察院的皇明日報專營在朝官員,以及官紳。天理報是面向地方官員鄉紳。而翰林院報紙則是面向舉子,監生,生員,諸位以爲他們喜歡看如何的報紙?”
蕭良有道:“朝廷定下是文萃科舉,就應該點評時文,讨論經學。”
孫繼臯道:“我們當然說文萃科舉,但諸位想書肆裏那經世文編,科考大全,同樣說的都是這些。”
“而所謂報紙在于新,在于快,我們可以在每年鄉試,會試,殿試時談文章,從禮部,都察院看來,我以爲還是在于眼下讀書人最關心的事上。”
蕭良有點點頭道:“此言極是,我們還是聽一聽後輩們的見解吧!”
聽了蕭良友的話,方從哲,葉向高,孫承宗他們都是起身施禮。
方從哲先道:“學生竊以爲皇明日報确實先聲奪人,其社論采用确有亮點,但我們翰林院不必講大道理,如這樣的社論,實可以不必采取,因爲這樣的社論懂的人自不用他們多說,而不懂的人說了也是白說。”
林延潮贊賞道:”說得好,皇明日報的社論乃朝廷向官員士紳他們吹風,我們若亦步亦趨,則失了先機,既是辦報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
“我以爲我們可以将朝廷之政策道出,詳述,如果并非必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揉入其中,就算一定要說,也要客觀公正,不偏不倚,不群不黨,讓讀報之人從中聽到自己的聲音。”
聽了林延潮的話,衆人都是目光一亮,露出深以爲然之色。
葉向高道:“儲端之言,發人深省,正所謂公論出自科道,我們翰林院不比都察院,不能替都察院發聲,而貿然評議容易與都察院的時報意見相左。”
“當然如此并非一個取巧之道,也并非一個符合讀報之人心思的辦法,但是久而久之,大家會知道我們的立場,明白我們的苦衷。”
林延潮繼續定調子:”還有一事,我們翰林院的文章不在于文賦,更在于可讀,我們不怕别人嘲笑我等翰林寫的文章,如何不入流,如何看起來像給平民百姓所讀的文章。”
“因爲我們的心思在于觀點上,文章一定要犀利,能切中要害,甚至直指時弊,同時我們也好常懷寬容之心,隻爲讀報之人開拓眼界見識。”
孫承宗道:“我明白儲端的意思,我們的報紙就是面向舉人,國子監,生員,此上不足下有餘。”
“既面向士人階層,但又要愚夫愚婦都能理解,所以翰林院的報紙,不必高高在上,而是要讓每個讀書識字的人都可以看得懂的,重點在于開拓見識,增廣見聞。”
衆人都是撫掌道:“正是如此。”
李廷機問道:“不知儲端以爲,我們翰林院的報紙以何爲宗旨?”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以一首詩吧!”
衆人一并道:“願聞其詳。”
林延潮當下揮墨直接寫在一張紙上,衆人齊看後都是叫好。
但見林延潮寫的這首詩是: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詩當然是好詩,衆人不禁心情激動,孫承宗向林延潮問道:“敢問儲端天公何意?”
林延潮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公就是天下億萬萬百姓。我在翰院時常言,欲中興則必變法,然而欲有治法必先有治人,這治人從何而來,在于開啓民智,天下讀書人的覺醒!”
“天子求賢若渴,故開科舉求才于天下。我們這報紙就是開一扇窗,開一扇門,讓天下讀書人都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他日爲治世之才!”
正在林延潮說話之間,袁宗道則是默不作聲将林延潮寫的詩拿起,贊歎了幾句,然後看四周無人在意,悄悄地塞進了袖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