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赢,字明季,現任大理寺副。
他是于玉立的同鄉,這一次是通過于玉立引薦加入林延潮一黨的。
一開始劉赢也是懷着熱情,爲國爲民的情懷加入此事。
林延潮當年上谏天子爲張居正求情,并裁掉潞王大婚之用六百兩,此事轟動天下。
故而劉赢也是想如林延潮般做一番大事,既是爲了一踐抱負,也是爲了博名。
但是随着時間的過去,林延潮遲遲不上疏,已是讓劉赢漸漸失去了耐性,以及産生了厭倦。
他心底不由生起波瀾來,這時候他正好結識了張紳。
張紳不學有術,卻在京城裏呼風喚雨,尋常官員都不放在眼底。
劉赢從一開始看不起張紳,但張紳卻有心接納,最後他知道張紳的後台是張鲸,而且張紳透出口風,張鲸他不喜歡林延潮。
最後的導火索,當然就是南京工部尚書舒應龍上疏的事,林延潮被人搶了先機,于是這令劉赢大怒,他向于玉立抱怨道:“我們拼死拼活幾個月,到頭來卻便宜了舒司空,林三元他在幹什麽?”
于玉立卻道:“我們處事要麽求利要麽求義,二者能得一就好了。”
見于玉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劉赢更生氣了。
劉赢經過這一件事,他也見識到了林延潮并沒有那麽呼風喚雨,甚至林延潮口中的恩師,當今首輔申時行竟也是棄他們而去。
現在名聲是别人的,劉赢覺得跟着林延潮下去也沒有什麽出路,于是在張紳的拉攏下,他轉投了張鲸。
他也知道投靠閹黨的名聲不好,但前戶部尚書張學顔還與張鲸二人兄弟相稱,堂堂二品大員都可以,他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見了張鲸,劉赢立即跪下連連叩頭道:“下官大理寺左寺寺副劉赢叩見督公千歲,給督公請安了。”
說到這裏張紳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一旁張鲸則道:“哎呦,劉大人,快請起,咱家可不敢當。”
劉赢硬着頭皮道:“公公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滿朝多少官員想要來這裏叩一個頭而不得,下官多虧有張兄弟引薦,否則哪裏有這個福分。”
張鲸笑着道:“咱家權勢哪裏有你們文官口裏說的如此了得,這麽說吧,咱們内監就是皇上家的幹兒子,雖然一口一個幹爹叫着,但畢竟不是親兒子,而你們文臣就是皇上家的媳婦,雖說打小不是一口鍋裏吃飯,但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劉赢暗中點點頭,張鲸這話話糙理不糙。
張鲸又道:“咱家眼下雖掌着東廠,錦衣衛,看起來權勢赫赫,但充其不過是皇上的奴才,給皇上辦事而已,隻要你們這些文官平日爲官都對得起的皇上,那麽又有誰要怕咱家來着。”
張紳笑着道:“也早指望這一日,如果當官的都安分守己,那麽幹爹也可以清閑,每日讓兒子孝順在身旁。”
劉赢唯唯諾諾應了。
張紳道:“聽聞你之前跟着林三元謀劃上疏裁撤淨軍的事,督公對此事有興趣,你說來聽聽。”
劉赢微微訝然然後道:“小打小鬧,讓公公見笑了。”
張鲸冷笑一聲道:“此事咱家早已知道了,你知道爲何林三元裁撤淨軍前一日給人搶了先嗎?那是咱家幹的。”
劉赢不由驚訝。
張紳道:“公公,神機妙算,要對付一個林三元自是不在話下。以往林三元不過是有首輔撐着,眼下得罪了公公,首輔再如何也不敢給他說話,所以這一次林三元是栽了,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東山再起了,劉兄,你能在這個關頭改換門庭,是真聰明。”
劉赢滿頭大汗,心想原來是張鲸出手,難怪林延潮沒有反手之力。
也是若他是申時行,一個張鲸,一個林延潮,讓他選他自然選擇對自己利益更大一位。有了張鲸在内廷撐腰,那就是宮府一體,是可以一手遮天的!
既然如此,申時行棄車保帥也是理所當然了。
幸好自己果斷,立即下船。
當下劉赢毫不猶豫,猶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林延潮當初布局謀劃的事一一向張鲸道出。
劉赢說完後一臉讪笑地道:“林三元也就這麽點本事,說起來手腕不值一提,完全被公公玩弄掌中。”
張鲸呷了口茶道:“本來以爲你是個人才,但沒料到也是個庸才。”
劉赢沒料到張鲸會這麽說。
張紳笑了笑,跪下來給張鲸捶腿。
張鲸道:“林三元這翻雲覆雨的本事,張四維走後,朝堂上就沒幾人比得上他了,至于你給他提鞋都不配。”
劉赢受此侮辱,心底大怒,他覺得自己的才具不輸給林延潮多少,這幾年困頓于朝堂上,隻是因無人賞識,聽張鲸這麽說自己後,頓時讀書人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劉赢想拂袖而去,但又舍不得好容易搭上的門路,當下要走不是,要留不是。
張紳給劉赢使了眼色,劉赢隻能退下。
張鲸道:“這人骨頭軟,沒什麽用,何況林三元都倒了,你給他許了什麽,我不會管的。”
張紳連忙點頭道:“是幹爹,這林三元不是第一次貶官了,難道不會再東山再起了。”
張鲸冷笑道:“申時行現在站在我這一邊,他這人如此小心呢謹慎,又怎麽會爲了林延潮得罪咱家。”
卻說林延潮第二次辭官,天子再度不許。
然後林延潮又上了第三疏,再度表示辭官。
話說回來,這不是林延潮矯情,而是官員們慣例。
一上疏辭官,天子就讓你走,這與免職沒什麽兩樣。
所以這都要來來回回好幾疏,三辭三讓的,有的官員上了一百多疏,才辭官的也有。
正常的套路,官員辭官一般是在三疏以上,天子挽留你兩次,最後覺得‘挽留’不住了,最後才讓你回家。
在辭官的日子裏,林延潮則是攜妻子兒子去了真定府的莊子。
林淺淺這時有了身孕,加上京師氣候一直不好,一入春就是滿天黃沙,去年這黃沙滿天,遮天蔽日,天子甚至因此事差一點下了罪己诏。
可見這沙塵暴什麽的,真是從古到今都免不了的。
爲了林淺淺,林用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林延潮反正已是停職,也是帶着妻子來到真定府散心,至于住的地方,就是梅侃送自己的田莊。
林延潮到了莊子,莊頭即帶着莊裏的上百号莊農,雇役一并來拜見林延潮。
林延潮順路巡視一下自己的地盤,這處莊子雖是僻靜,但交通卻便利,離真定府府城以及保定府都不遠。
這真定府是大府,足足有一百多萬人口,又出了趙雲這等人物,還有不少名刹古刹,可以遊玩的地方很多。
林淺淺與林用都是很喜歡這處地方,于是林延差就與家人在這裏住了下來。
到了次日,真定縣知縣,無極縣知縣,不知從哪裏得知消息,即趕來林延潮的山莊拜見。
過了兩三日,真定府知府尹應元也是來到山莊拜會見。
尹應元是萬曆二年進士,算是林延潮的前輩,他出面邀林延潮至真定府城小住,給本地士紳士子一個見面的機會,但林延潮想到保定巡撫駐地在真定,他去真定府城,還不得先拜會保定巡撫。
太麻煩了,林延潮到真定來就是要避開官場上的彎彎繞繞的關系,于是他就謝絕了。
尹應元又說要請教林延潮一些事,林延潮則推說自己離任,不再過問朝堂之事。
尹應元不由失望,不過離别之際送了林延潮一百兩銀子。
此人也很會做官,走後三天兩頭派人前來問詢,以及送一些本地土特産。
至于林延潮帶着家人逛逛真定外,也沒有清閑着,而是到處求田問舍。
去年時真定府受了旱,又是一片自耕農破産,田價很低。林延潮到了真定後,就着手開始買田。
沒辦法,經過這一段爲官的經驗,林延潮總結出了‘實幹誤國,買田興邦’的經驗教訓。
張居正實幹,徐階買田,二人身後如何,一目了然。
林延潮坐馬車到一個鄉鎮,但見鄉鎮沿路不少老百姓跪在街邊賣兒賣女。
林延潮随便看去,在街邊頭上插着草标的五六歲小女孩,甚至隻值二兩銀子。
林延潮見此長歎一聲,展明,陳濟川在旁看的也很是沉重,見到林延潮腳步略一停留,那女孩的父親沖上來跪着磕頭道:“老爺,可憐可憐我吧,我家裏好幾日沒吃飯,這孩兒留在我身邊也是餓死,求老爺買她作一個丫鬟,她手腳利索,什麽事都會幹。”
林延潮看去但見這小女孩,手腳上的都是凍瘡,面黃肌瘦一副随時倒斃的樣子,于心不忍。
就在這時,一旁一名百姓沖上來道:“老爺,别聽他的,他家裏還有三畝田,一個兒子,家裏有吃的都給他兒子,就是不給女兒,這小姑娘就算你買回去也活不了幾天,還是買我家的吧。”
林延潮聞言看向那百姓,那百姓叩頭道:“老爺别聽他胡說,這田是祖田啊,如何都不能賣,賣了我們明年吃什麽?老爺,這樣吧,一兩銀子就好了。一兩銀子對你來說不過一頓飯,一壺酒,但對小人來說,就是全家的命啊!”
另一旁的人大罵道:“哪裏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這不是壞了我們的規矩?”
說話間,好幾名百姓鬧了起來,互相罵來罵去。而那小女孩本是沒什麽氣力,見此一幕頓時大哭。
一名老百姓又撲上來道:“我不要錢,隻給我家閨女一口吃的喝的,你就帶他走,求求你發個善心吧!”
展明,陳濟川見了這一幕,都是不忍。
展明道:“這裏人都是狼心狗肺,老爺咱們還是走吧,不要理會他們。”
林延潮搖頭道:“天下哪裏有父母不疼愛自家的子女的,百姓饑寒交迫,賣兒賣女這一切都是我等爲官之人的責任。”
林延潮看了一眼那痛哭的小女孩,當下道:“你們不要吵了,人我要了,濟川拿一兩銀子。”
陳濟川當即丢給他一兩銀子。
那父親捧着銀子又腆着臉道:“老爺,行行好,再給一兩吧。”
林延潮道:“本要給你二兩銀子,但你女兒病得很重,我要扣這一兩銀子給她治病。”
那父親連忙道:“老爺,我女兒一貫如此的,躺上兩三天就好了,不值得老爺爲她浪費湯藥!”
林延潮沉下臉道:“若你舍得給自己女兒治病,那麽我給你二兩又如何?但我随口一試,即知有的人涼薄是在天性裏的,就你這樣也配稱爲人父。”
展明喝道:“還不快滾!不然讨打嗎?”
那父親頓時大悔。
那小女孩掙紮向林延潮道:“老爺,老爺,我爹爹平日對我很好的,隻是……隻是家裏實在太窮了。”
那父親聞言更是羞愧,當下拔腿離去。
而那小女孩已是淚眼婆娑。
見到這骨肉分離的一幕,林延潮心底不忍,對一旁圍觀的百姓問道:“真定府去年不是向朝廷報了大旱了?爲何沒有赈濟?”
但見幾名老百姓都不說,林延潮從兜裏掏出一錠銀子當下道:“誰說了,這銀子就歸誰了。”
幾個老百姓眼珠子都紅了,一人搶着道:“老爺,我說,我說,原來開年時,州縣有說要赈濟的,但不知爲何又收了回去了,聽人說是府台大人的意思。”
林延潮心底有數,當下送這小女孩到自己山莊好生照顧,結果過了數日,真定府知府尹應元,本地知縣來到林延潮府上。
“小縣治下有這樣的事,實在下官治理不利,懇請學士大人責罰!”
說完那知縣當場請罪。
知縣是從心底害怕的,林延潮雖說是離職,但好歹也曾是翰林儲相,申時行的得意門生,他萬一在朝堂上提及此事,那麽自己的仕途也就完蛋了。
林延潮道:“我已是閑居之人,哪裏可以過問地方上的事,隻是我有一事不明,要請教府台與縣台。”
尹應元道:“不敢當,學士大人要垂詢的是,幾日前在鄉鎮詢問百姓朝廷撥付的赈災糧,爲何未至吧?”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我想尹府台僅是拜禮即送了一百兩,但給老百姓那些錢糧,不至于如此吝啬吧。”
尹應元滿臉羞愧,一旁的知縣道:“學士,你誤會我們府台了,他可是清官啊!”
“清官?那爲何不發赈災糧,府台難道不知道民間的老百姓都已是賣兒賣女了嗎?”
面對林延潮的質問,尹應元仰天長歎道:“學士大人說得不錯,一切都是都是尹某的責任,尹某這官當的一點意思也沒有,與其如此,倒不如……”
林延潮道:“哦,尹府台有什麽難言之隐嗎?”
知縣要說,卻被尹應元攔住。
尹應元道:“不可以說否則……”
林延潮笑着道:“尹府台若在林某這裏玩這些把戲,我看倒是不必了。”
尹應元與知縣對視一眼。然後尹應元道:“林學士恕罪,不是我不肯直言,哎,學士當年也任過知府,考績卓異爲天下第一。那時林學士身後有閣老撐腰,又怎麽知道我們如此小州府的難處呢?”
林延潮知道必是人事間的問題:“尹府台好歹也是方面官,還有什麽人能爲難你?”
尹應元道:“林學士有所不知,正是保定巡撫扣押了朝廷赈災糧,說挪作軍糧之用。其實也怪下官,去年本府受災,結果糧饷下官就沒有給齊,結果今年赈災糧就被保定巡撫作爲軍糧強行征用大半,分到下官手中不到五分之一,下官數次至巡撫衙門分說,都被轟了回去。”
林延潮心想這倒也是一個官司,萬一軍糧不足造成士兵嘩變,造成兵亂,那是比饑荒更嚴重的事。
“那就沒什麽别的辦法嗎?”
尹應元道:“巡撫已是請求朝廷調撥倉糧,但倉糧一直遲遲不到。故而下官想懇請學士幫忙,以學士在京裏的人脈,調撥倉糧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林延潮道:“巡撫都調不來倉糧,林某又有什麽餘力,何況遠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漕糧運來,老百姓不知餓死多少了,所以還是巡撫立即放部分赈災糧,或者從臨近州府調糧。”
“臨近州府早無糧可調,不過軍中儲糧至少有三個月以上,故而巡撫稍稍調糧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聽說中丞大人是元輔的同年,所以懇請學士替小人說說話。”
林延潮聞言不由掂量,這保定巡撫陸賀聽說是個極不好說話的人。而且身爲巡撫軍政一把抓,自己身爲外官,冒然想勸動他恐怕有些難了。
林延潮道:“我與陸中丞也沒什麽交情,但是我既身到此地,也不忍見百姓身受疾苦,就修書一封至陸中丞吧,不過請尹府台别抱太多期望就是。”
尹應元聞言大喜,然後道:“多謝學士,也還請學士不要在信裏提下官的名字。”
林延潮對此也是理解,當日他就給保定巡撫寫了一封信,他知道成功可能很小,但既然看到了,就一定要管到底就是,何況寫信對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拔一毛而救百姓,大不了被拒絕而已。
而陸賀的回信也很快,此人仗着是官場前輩,居高臨下說了一通話,大意就是林延潮什麽都不懂,對于地方軍政就不要指手畫腳了。
林延潮被拒絕後,并沒有感覺意外,就在他另想他法時,朝廷對他的任命已抵真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