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林延潮裁撤淨軍的請求,天子雖說沒有立即答允,但顯然已是打動了他。
申時行也是繼續争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應該居于廟堂上,而不是親自指揮一支軍隊。兵革之事終究兇險,臣還是懇請陛下以這一次摔馬之事爲鑒。”
天子看向申時行問道:“申先生,朕真的要裁撤禁軍,别無他法嗎?”
申時行答道:“臣以爲百官屢次提議撤掉淨軍,也是爲了陛下着想,陛下撤除淨軍也是納谏之舉,如此天子與大臣沒有隔閡,大臣們也不會因這幾日陛下不上朝而憂心。”
申時行态度十分堅決,幾乎是拿裁撤淨軍與天子免朝作交換。
對于申時行也是無處可退,裁撤淨軍之事,不能通過,那麽百官必會指責自己無能,沒有盡到首輔的勸谏之道。身爲宰相,縱容天子免朝而不加規勸,那麽他的相位就危險了。
天子最後道:“朕身子疲乏,不願商讨國事,以後再議吧!”
以往天子都是将上谏裁撤淨軍的大臣降職或者奪俸,而今日卻露出一絲答允的口風。
這已是争取的相當成功了。
最後申時行與林延潮退出殿來。
走出弘德殿,申時行從袖子拿出巾帕,擦了擦汗然後道:“延潮,幸好今日有你在場。”
林延潮道:“恩師,學生也是爲當爲之事。”
申時行點點頭,示意林延潮與他并肩說話,林延潮加快了腳步。
宮道上的太監見到申時行迎面走來,都是欠身行禮口稱:“申老先生!”
而申時行對林延潮低聲道:“以往陛下就慕世宗皇帝免朝,這一次借足疾之名,怕要夜夜笙歌,以後見陛下一面就難了。”
林延潮心知申時行這個預判是對的,但是這時他道:“恩師,何不從另一面想,陛下既是打算免朝免講,會不會将國家大事托付給恩師?”
申時行失笑道:“陛下雖已生懶散之心,但不會放權的。”
林延潮猶豫道:“陛下,既不願如穆廟信任閣臣,又不願上朝面見百官,如此長久之下,與百官必生猜忌啊!更可能荒廢國事。”
“确如你之所言,”申時行點頭,卻陡然想到什麽,轉過頭看向林延潮。
但見林延潮已停下腳步,恭敬地立在一旁。
申時行捏須問道:“你是要勸我?”
但見林延潮正色言道:“恩師,裁撤淨軍之事隻要陛下恩準,那麽百官就會知道,恩師可以影響陛下的決策。之後陛下若再免朝避見百官,将國家大事交給恩師,那麽百官必會在這時依附恩師。如此恩師就可在閣裏挑起大梁,乾坤獨斷了。”
林延潮幾句話,面上似雲淡風輕,但内裏卻藏着驚濤駭浪。
申時行認真地看了林延潮一眼,而這時二人已出了乾清門。
外間申九,内閣中書,文淵閣吏員,轎夫都等候在側。
申時行問道:“百官都散了嗎?”
“許閣老,王閣老已是将百官勸回去了,現在他們在閣内等着閣老。閣老是否乘轎回閣?”
申時行擺手道:“宗海正有要事向我禀告,你們跟在後面。”
“是。”
而這時弘德殿内。
天子卧在床榻上,仰望着殿頂開口道:“你們議一議,要不要撤這淨軍?”
張宏道:“陛下,臣以爲應當撤,否則遲早會生禍患。”
天子道:“張鲸你怎麽說?”
張鲸道:“陛下,臣以爲撤與不撤都是無妨,這普天之下之事必須陛下一個人說得算,至于大臣們的議論,由他們去說,不必放在心上。”
天子搖搖頭道:“此事沒有這麽簡單。林卿清楚這淨軍自朕摔下馬後,早晚是要撤的。故而誰能倡議撤了這淨軍,誰就立了大功,百官就會傾向他這一邊,他是找準了機會。”
張宏道:“但是正如陛下所言,這淨軍早晚是要裁撤的。”
天子聞言道:“此事朕再想一想。”
這時天子擺了擺手道:“你們退下吧,朕累了。”
張鲸挪步,但張宏卻是一動不動。
天子問道:“張伴伴,你還有什麽話說嗎?”
張宏道:“臣有一句話想鬥膽進言。”
天子道:“你說。”
張宏道:“陛下,這一次落馬,并非不慎,而是源自于縱情聲色……”
說到這裏,天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張宏繼續道:“……臣懇請陛下以此次落馬爲戒,少親近女色,并将那些進獻媚藥的道士,番僧,通通充軍,至于陛下身邊那些媚上固寵的小人……”
張鲸聽到這裏,吓得半死磕頭道:“幹爹,饒命,兒子一心隻是想陛下高興,卻沒有半點……”
“閉嘴!”張宏喝道,“你作出了這樣的事,還心存僥幸嗎?”
見張鲸吓得渾身哆嗦,天子擺了擺手道:“張宏,你這些話朕知道了,以後朕小心就是了。至于張鲸,辦事雖有差錯,但念在往日的忠心上,你也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張鲸立即連連磕頭道:“幹爹,兒子知罪,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張宏苦笑道:“陛下,臣可以饒了他,但祖宗家法饒不了他。自古忠言多逆耳,臣知自己的話令陛下不高興,隻是臣不敢辜負了先帝的托付啊!”
天子卻道:“當年馮保也是這麽說,你們不要事事拿先帝來壓朕!你真的忠心先帝,何不給先帝去守陵!”
張宏聞言身子一顫,不敢相信天子居然說出這話來。
天子道:“朕倦了。”
張宏苦笑道:“陛下,老臣還有一句話,懇請陛下聽完。”
“朕聽夠你的忠言。”天子不耐煩了。
天子已是龍顔大怒,張鲸爬到張宏面前顫聲道:“幹爹求你不要再說了,兒子求你不要再說了。”
“讓開!”張宏将張鲸一把推開,然後将帽扔在地上道:“陛下,臣還有最後一句話,懇請陛下念臣多年侍駕之功啦,容臣說最後一句。”
天子聽張宏這麽說,眉頭皺了皺道:“好吧。”
張宏道:“臣知,陛下一心要成爲聖君。自古要成爲聖君有二道,要麽效仿太祖治國,日勤不怠,每日批閱奏劄二百餘,國事四百餘,戒衽席之娛。但若陛下欲垂拱而治,應當親賢臣遠小人,從朝堂上選賢能之臣入閣,将國事相托,讓他們去治理天下。”
張鲸聞言癱倒在地。
天子目光冷峻道:“朕之才雖不如太祖,但勤勉何嘗不如,每日奏章朕都有批改,就算是墜馬,也沒有懈怠,昨日朕的腿稍好,就批了一夜奏章。我祖父世宗皇帝,二十幾年不上朝,批決顧問,日無停晷。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難道世宗皇帝就不是聖君嗎?你一口一個先帝,又将世宗皇帝置于何地?”
張宏連連叩頭道:“陛下,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天下并非當年之天下……”
天子道:“那又如何?治國之道卻是從來沒變。”
見張宏還要再說,天子卻打斷道:“治國雖一道,但人卻不同。天下之大,何嘗缺治國之才,有人不坐這個位子,還有他人搶着坐,這天下離了誰,依舊是這個天下,唯獨隻怕有人欺上瞞下,操弄權柄!”
而此刻申時行與林延潮走至文淵閣。
微風出來,申時行捋了捋胡須,将目光望向遠方。
申時行道:“你在朝多年,難道不知上意如何?天子的性子你我是再清楚不過了。陛下緣何用老夫爲相,那是老夫從來都知道分寸在哪裏。”
林延潮聞言沉默了半響道:“恩師……”
申時行伸手一止,目光中有些憧憬道:“八年前,老夫初調内閣,面揖元輔。元輔與老夫道一句話,他說雖然内閣事務極多,但咱們幾個當宰相的,安心守位,十年後必可官拜一品,但既是如此又要我們宰相作什麽呢?”
“老夫不是在傷春憫秋,爲官前想過讀聖賢書,初心不負,久而久之成了用黃老術,唾面自幹,直到今日是媳婦熬成婆。可是老夫仍是清楚,很多事不等到痛了怕了,就不會有人去辦。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這治國就如治病,天下人都是諱疾忌醫的。”
林延潮道:“多謝恩師教誨,隻是學生想老師難道不想成爲如管仲,姚崇般的名相?而是願意守成嗎?”
申時行失笑道:“管仲,姚崇哪裏容易,老夫隻求不成爲楊國忠,李林甫就好了。”
聽申時行這麽說,林延潮卻覺得他沒有将話說死。
二人繼續前行,申九他們依舊是遠遠跟在身後。
申時行道:“這裁撤淨軍的事,仍是要辦。此事由你在朝中聯絡,一旦成了,那麽憑借裁撤淨軍的功勞,會在百官中樹立起你敢辦事的聲望……”
林延潮訝然。
申時行問道:“怎麽有難處嗎?”
林延潮心想,果真申時行還是意動了。
當下林延潮道:“學生這就去辦。”
申時行徐徐點頭。
數日後宮裏傳出消息,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絕食而死。
天子聞言後十分傷心,命人把張宏安葬于阜城門外迎祥寺側,改命張誠爲司禮監掌印太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