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留下申時行的原因不用多說,申時行是天子的老師,侍君多年,又是首輔,當然必須留下。
至于林延潮他仕官的經驗不如朱赓,張位,但是天子欽點林延潮留下說明是對林延潮的信任。
對于天子點自己留下,林延潮也是微微訝然,不動聲色地站在申時行身後。
王錫爵,朱赓,張位先行離開,申時行吩咐道:“告訴列位臣工,就說本輔已見到天子,先行散去,一切事等本輔出宮再說。”
王錫爵三人稱是離開了弘德殿後,天子道:“宣張宏,張鲸進殿,其餘人退下,撤掉簾子。”
随着簾子撤掉,林延潮大着膽子飛快的看了天子一眼,但見天子半個人是裹成粽子一半,這狀況顯然是受了嚴重的外傷,這是怎麽回事?
但是申時行沒有立即過問,林延潮自也沒有說話。
不久張宏,張鲸二人都到了,殿内加上天子一共五人。
大家到齊後,申時行向張宏,張鲸二人質問道:“兩位公公,你們都是侍奉陛下的,但爲何沒有盡責?”
“申先生不要怪他們。”天子開口了。
申時行見狀當下道:“陛下受傷,臣至今不知出于何故,臣有愧。”
天子道:“朕不欲此事張揚,張宏你與申先生解釋一二。”
一旁張宏道:“申先生請見諒,是小人照顧不周,前日陛下試西域的貢馬,貢馬不識天威,誤将陛下摔下馬來。”
申時行動容道:“陛下傷勢如何?”
張宏道:“已經請了宮裏通曉醫術的太監看了,陛下龍額,龍胸,龍肋雖傷了但卻沒有動了筋骨,唯獨龍足,右足卻是傷的厲害!”
“這麽大的事,爲何今日才告知本輔?”
張宏不能答,天子道:“是朕的意思。落馬之事是朕的過失,若傳揚出去,言官必有說詞。”
“朕本以爲将養兩三日即可沒事,但沒料到今起右足劇痛,無法下地,這才免了早朝。”
申時行聽了天子解釋也是疑惑,前日也就是經筵之時?當日天子爲何會一大早去内校場試馬?”
申時行當然不知道,張鲸連續數日進獻了媚藥,天子乃年輕人把持不住,前日夜裏十分亢奮,精力無處發洩,于是動了念頭去校場摸黑騎馬,結果摔下馬去。
申時行知内情并沒有如此簡單,細問了幾句,但天子卻含糊其辭,張宏,張鲸又不敢明說。
申時行隻能規勸道:“臣知陛下龍體欠安,五内俱焚。陛下身爲九五至尊,當下以祖宗江山社稷爲念,臣惟望陛下愛惜龍體,享國萬年,此天下萬千臣民之幸。”
天子卻是失笑道:“享國萬年,你們常言朕是萬歲,但朕真能活一萬歲嗎?朕登極至今已十五年,屈指算來列位先帝有半數享國不如朕,比如先帝……先帝在位不過六年而已,朕而今享國已十五年,比起先帝朕已是享福了。”
申時行立即谏道:“陛下春秋鼎盛,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天子歎道:“一時感歎而已,朕墜馬後不知爲何想起武宗之事。”
明武宗,也是正德皇帝當年不小心失足落水,最後染病駕崩,不過三十一歲。
落水本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最後竟釀成了皇帝病逝,這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後世的很多人懷疑正德皇帝的死,會不會是一樁陰謀。
林延潮聽了此言,下意識地看了張鲸一眼,但見他額上卻是汗水直落。
林延潮見此略有所思,他感覺自己似找到了張鲸的把柄。
“萬歲!”
天子說了這話,所有人都不敢答。
張宏目露悲色跪下磕頭道:“陛下,是臣照顧陛下不周,今日之事,臣萬死難贖其罪!”
天子見張宏如此不由道:“張宏你……”
張鲸知當初在内校場時,天子試馬,張宏屢次勸谏,而張鲸自己則是一味逢迎天子的意思。眼下張宏若不提起這事,天子必會内疚自己當初沒有聽張宏的話。
但現在張宏主動揭開此事,倒是令天子生氣。
張鲸不由慶幸,天子就是聞喜不聞過的性子,若是他真犯了錯,萬萬不可當面指出。
張鲸知道此事其實是幹爹替自己背了鍋。
他立即岔開話道:“申老先生,眼下陛下龍體欠安,當務之急以将養龍體爲第一要事,至于最近早朝,日講,經筵應當知會百官暫時免去。”
申時行道:“張公公所言有理,陛下現在有腿疾,理當修養,但一時免去無妨,若是長久,恐怕大臣們會擔心。”
張鲸笑着道:“這有何妨?當年世廟在位時,避居西苑,也曾二十多年不上朝……”
申時行看向張鲸言道:“張公公,你可知你在說什麽嗎?”
林延潮要不是與張鲸有瓜葛,這時候于情于理上都要出來罵人了。
“張鲸!”天子示意張鲸不必再說,“朕并沒有怠政的意思,但是朕總不能跛着足上朝面對衆臣工吧,朕答允申先生,隻要朕的足疾一好立即恢複上朝。”
林延潮聽天子這話總覺得怎麽這麽耳熟,對了,前不久梅侃給自己送禮時,自己也是說下不爲例的。
但問題是足疾這個理由,作爲借口也很充足啊。
張鲸笑了笑,他的用意也達到了。
天子不上朝對他而言是最好的,阻隔天子與大臣見面,如此大臣們那些不利于他的話就不能傳到天子的耳裏。
現在千斤重擔都壓在申時行的身上。
但這倉促間,申時行要如何應對呢?
據林延潮所知,申時行不是應變很快的人,答允還是不答允?
申時行開口問道:“陛下,過幾日就是祭祀太廟,敢問陛下到時是否會親祀?”
林延潮點點頭,這個問題問的好,天子親自祭祀太廟,就是敬祖宗,對于以孝治理天下的明朝而言,這一點的重要性還要在不朝會不經筵不日講之上。
天子猶豫道:“若朕右足無礙,定然是會去的,但眼下……隻能找大臣暫代了。”
林延潮心道,好啊,不廟不朝不講,已經是達成了三個。
申時行立即道:“臣惶恐,正所謂禮莫重于祭,陛下若連祭廟都不去了,事一旦傳出恐怕百官會有非議。”
張鲸道:“眼下陛下龍體欠安,就算不能親自前往祭祀,列祖列宗也是會原諒的,申老先生,咱家還是那句話,當務之急是将陛下的龍體養好才是。”
申時行道:“張公公,本輔也是如此以爲,但免朝免講尚有可說,至于祭祀太廟,陛下不可缺席,臣以爲可以乘輿前往。”
天子道:“朕非敢偷逸,隻恐乘輿前往,不成禮數,反而失敬先皇。”
聽天子這麽說,張鲸露出微笑。
天子道:“朕知道申先生不放心,以後申先生若要見朕或有什麽話與朕說,随時可以上密揭或親自來乾清宮見朕。”
申時行道:“臣多謝陛下信任,隻是……”
申時行也知道天子暫時免朝是闆上定釘了。可是天子受傷的内情,又不能告知百官。
所以若申時行答允天子免朝,那麽他又如何給百官以交待呢?
申時行看向林延潮。
天子看見申時行的眼神,向林延潮問道:“林卿有何高見?”
林延潮一直是旁觀者,他在想天子讓自己來此的用意是什麽,沒錯,這件事上天子知道申時行一定不可能輕易答允,所以他要自己來爲二人作一個轉圜。
天子是找自己給他想個辦法。
林延潮想了想道:“陛下,敢問這一次落馬受傷是在内校場嗎?”
天子點點頭道:“正是。”
林延潮道:“陛下受傷之事,就算不告知百官,但必須也有所交待,那麽當懲罰其人。既是天子在内校場受傷,内校場又是淨軍操練之處,如此宮内淨軍于此事難辭其咎,故而臣請陛下當裁撤淨軍!”
聽林延潮這句話,申時行本來繃着的表情,頓時舒緩下來了。
張鲸眼中驚訝之色一抹而過,但想了想并沒有開口,倒是天子對于林延潮這一句話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衆所周知宮裏有三千淨軍。
而因爲這宮裏設立淨軍的事,文臣多次上疏天子請求裁撤。
但天子就是不肯,現在林延潮表面上将這一次天子受傷的鍋,讓淨軍來背,但内中用意在于一舉三得。
對于申時行而言,裁掉淨軍,無疑是對百官有了交待,還能爲自己赢得聲望。
而對百官來說,淨軍裁撤,那麽京師裏最要的武裝力量,又回到了三大營的手中。同時淨軍裁撤,也削弱了皇帝的權力。
用此來交換天子暫時的免朝,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對天子而言,之前設立淨軍時,當然是把握在自己手上,但現在淨軍設立久了,天子對操練淨軍的事沒有原來上心了。同時天子這一受傷,難免對淨軍掌握的力度下降。
在這時候,萬一有什麽人暗中掌控了淨軍,脅迫了天子太後内閣,那真是禍起蕭牆了。
那時候就算文官們掌握了二十萬京營人馬,也是沒辦法救駕。
所以破局就在這裏。
所以林延潮說完,申時行當下毫不猶豫地道:“啓禀陛下,臣也以爲當裁撤淨軍!”
Ps:萬曆不早朝,不郊祀,停經筵,停日講,是從萬曆十四年九月開始,然後經大臣們反複勸谏,又恢複了一段時間,但一年多以後故态複萌,之後就是三十年的不上朝。
爲了劇情緊湊,不能一段一段的講,所以本書就将時間線提前至萬曆十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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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