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有一個筆名爲'東海漁人'的閑人,寫了一本傳記名爲《五七九傳》。
這五七九傳說的是什麽呢?
說的是萬曆年間三位内閣首輔的家奴。
其中七指的是遊七,九指的就是宋九。
宋九,姓宋名徐賓。
投奔申時行爲家奴後,改爲申姓,所以稱他申九,或者宋九也是可以的。
時人曾對比遊七和宋九二人。
說宋九權勢不如遊七,不似遊七那樣動則與侍郎稱兄道弟,與邊将平起平坐。
但宋九爲人低調不出風頭,而且很有才華,甚至可以爲首輔申時行代筆。至于家财,申九也是豐厚遠勝于遊七。外臣武将要結識申時行,他都會代爲引薦,并從中得一二好處。
最後宋九事發,禦史彈劾申時行,說申時行縱容宋九通過賄賂,得官京衛經曆,在沒有經過曆俸下,竟直接領了雙俸。
因爲宋九的事,令申時行名聲受累,但宋九卻是安然無事。而反觀遊七卻命喪诏獄之中。
故而當時有人說,從家奴作風可旁觀出張,申兩位宰相的爲人,以及最後結局。
不過這是另一個時空的事了。
林延潮與宋九閑聊了一陣,彼此互相恭維了幾句,覺得此人還是有所警惕的。
宋九與遊七交好,對于遊七的前車之鑒,他是明白的,他們再如何也隻是家奴而已。
張居正,申時行是宰相,就算失勢了,至少還有官場潛在的規則護着。但家奴就不一樣,失勢宰相家當初那個狗仗人勢的家奴死了,誰會關心。
這時候申府早已掌上燈了。
丫鬟給林延潮奉上一碗綠豆湯,湯是添加蜂蜜調制,而且冰鎮過得,喝來格外爽口。
林延潮喝了兩口然後道:“今日剛去宮門那邊候旨後,即是趕來府上,現在見到宋兄實是太好了。”
宋九笑着道:“宗海真是有心了,對了,排期何時面聖?”
林延潮頓了頓道:“尚未。”
宋九一愕,随即笑着道:“聽老爺說,最近山陝急報,黃河大水沖至河南,聽聞這一次水情不遜色于萬曆九年那一次。若是重蹈當年水淹幾十州縣,百萬百姓無家可歸覆轍,後果不堪設想啊。”
“天子知道這件事後,是好幾日食不安,睡不好,一直惦記着河南的水情。有禦史還說去年西南邊事連連,今年黃河大水上天告誡,請陛下自省。不久前陛下還去天壇齋戒三日,這等事下難怪陛下無暇見你,宗海實不用不安。”
林延潮聽了恍然,原來是來龍去脈是這樣。
他眼下最關心的仕途之事,對于林延潮而言是頭等大事。
但對于天子而言,家國天下乃第一大事,至于召見自己能排到哪個位置,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不如黃河大水來的重要。
自己因爲天子一時不召見,而患得患失,連宋九都看出來了。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拱手道:“多謝宋兄提點,你若是不說,我還真有些擔心。”
宋九見林延潮直白承認,也是大笑道:“功名利祿,人之常情。宗海兄能不諱言,這一點就比很多人強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當,陛下能以家國爲重,我這點等候又算得了什麽。”
林延潮這時轉念一想,若天子真是因爲黃河大水之事發愁,那麽自己剛從河南回來,天子要第一個見自己咨詢河南水情之事才對,看來宋九也沒有猜到真正的原因。
正說話之間,一旁一名下人禀告道:“林大人,元輔這邊有空暇了。”
林延潮一聽立即斂去笑容,當即一整身上的衣帽袍服。宋九作陪領路,帶着林延潮出了花廳大門。
申時行仍是原先的地方見自己,數年不見景緻仍沒什麽變化,倒是腳下的石道重新鋪就過。
院裏的三間朝南正房就是申時行見客辦公的地方。
林延潮走到屋前,立即就有申府的下人挑起了簾子笑道了一句:“狀元公!”
這幾個跟随申時行多年的仆人,對林延潮也是認識,故而仍是狀元公這舊稱來招呼。
林延潮笑了笑,走進了屋子。
正屋三間,東間是獨立的暖閣,西間是外屋,申時行在中間正房。
林延潮走至外屋,但覺得身上一涼,原來屋子四周早備了冰塊降溫。這溫度恰到好處恰恰消去了暑氣,不冷不熱。
至于外屋地上改鋪了臨清産的金磚,看上去光滑如鏡。
宋九引着林延潮入内,在裏屋的垂簾邊道了一句:“老爺,你可知誰來了?”
裏屋道:“是延潮嗎?”
林延潮一聽立即到垂簾前行禮道:“學生林延潮叩見恩師。”
林延潮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發顫。
“進來說話。”
當下宋九給林延潮掀開簾子,林延潮提起袍子入内,宋九留在屋外。
但見申時行坐在面南的公案處,正批改公文,左右兩個丫鬟在旁切水果。
申時行停筆,擡頭看了林延潮一眼道:“這麽熱的天,怎還穿得如此嚴實,坐下說話。”
“是。”
丫鬟端來杌子後,林延潮正襟危坐。申時行見他額上是汗,伸筆點了點。
一旁一名丫鬟拿起羽扇給林延潮扇扇子。
林延潮微微欠身,然後重新坐下看了申時行一眼。但見申時行發鬓胡須梳理整整齊齊,衣袍皆是潔淨,面色很是紅潤,容光煥發,由此可知平日保養的很好,絲毫看不出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
申時行寫了一會,然後停筆,一旁丫鬟從匣中取出印信。
将印信蓋章後,申時行搖動公案旁搖鈴,一名下人彎着腰走進屋内。
申時行道:“立即漆好連夜送往雲南!”
下人稱是捧起信函離去。
雲南?沐王府?
林延潮心底胡亂猜測着,但見丫鬟将削好的瓜果擺作一艘船模樣呈上。
申時行擺了擺手,而是呷了口茶,然後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立即垂下目光,身子前傾,态度比以往更是恭敬三分。
以往林延潮來申府常串門時,曾與申時行并作在炕上,就如同真正師生那般閑聊。
但這一次再見面,卻是不同。
要知道次輔和首輔雖然都是内閣大學士,但權勢上下相差懸殊。
當年張四維也是次輔,但在朝廷裏毫無存在感,一切都被張居正遮蔽住了。
而申時行現在正是首輔,真正的樞廷宰相。
申時行看着林延潮,然後問的第一句話,就讓他背後冒着冷汗。
林延潮垂下頭,但聽申時行緩緩地道:“河南現在正在發大水,你身爲父母官怎麽回京裏來了?”
申時行的口氣裏透着幾分質問,幾分嚴厲。
林延潮定了定神答道:“回禀恩師,學生接了聖旨之後,才接到上遊羊報。當時學生心底想着恩師的吩咐,不敢逗留,故而日夜兼程趕回京師。至于歸德那邊,學生已有了安排……”
林延潮當下将自己在歸德三年來治水的事大略說一遍,再說了自己爲了防備大水,提前的布置,安排的人選,一一說了。
說完林延潮方擡起頭,見申時行捏須認真地聽着。
然後申時行道:“原來如此,但你這一次回京響動甚大,通州碼頭的事,用嘉與我說了。若本輔所料不錯,不用數日就會有言官彈劾你臨陣而擅離,棄百姓而不顧。”
林延潮聽了心底怒起,這些言官真他娘的鳥人,真是無人不噴,無所不噴。
頓了頓申時行又道:“當然若是你不趕着回京,留在河南,言官也會彈劾你抗旨不遵,目無君上。其實他們彈劾你,其意在本輔罷了。”
“恩師!”
申時行擺了擺手道:“本輔早已習慣了,眼下河南那邊不能有差錯。吏部剛剛擡舉了你天下州府官考績第一,陛下下旨賜你傳驿進京,表彰剛下,那邊歸德就出事,此舉無疑掃了陛下與我顔面。所以這是陛下爲何沒有排期見你的緣故。”
林延潮點點頭,申時行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這才是真正答案。
但是林延潮心底有些憋屈,自己辛辛苦苦治水事功,稱之嘔心瀝血也不爲過,但是就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鳥人,指着你做事噴來噴去,站的不是,坐的不是,如何都會給你挑出毛病來。
這實在是令我很生氣。
申時行繼續道:“不過陛下還是會召見你,但大概不會下明旨,君前奏對時,陛下必會咨你河南水情,以及你急切回京的事,于此你心底要有分寸。”
林延潮立即道:“學生謹記。”
之後申時行又問林延潮主政歸德的事,申時行問的很細。
論到心細如發,做事細緻,申時行是林延潮見過這麽多官員裏首屈一指。
申時行見林延潮談到政事,答的頭頭是道,十分欣慰。
不過爲地方官三年,但論處理政務,林延潮比很多當了三十年地方官的官員更老道。
申時行從公案後起身和顔悅色地對林延潮道:“看來你被貶官三年,不僅沒有白費,反而大有長進,于事功二字你是真正做到,爲師實在感到欣慰之至。”
林延潮立即道:“學生這點微末本事,平日都是在恩師身上偷學的。”
申時行聞言大笑,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方才爲師初聽你回京時,待對你有些嚴厲,其因在于你我雖是師生,親同家人,但平日裏事事當先公而後私,此乃大義,也是人臣之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