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終究還是比不上江南。”馬玉長歎道。
高淮接過随從遞來毛巾抹了抹手問道:“馬公公去過江南?”
“當年幹爹在時,随他去揚州公幹,那時一路上見花見田見山見水,風光明媚。”
高淮不料馬玉吐出這樣一句文绉绉的話,他以爲高淮是想念江南的美景,卻是不想馬玉是記得幹爹在揚州一路吃喝玩樂,收刮錢财的事,雖說鬧得是民怨沸騰,但最後回到京師時财貨裝了整整一條船。
這給了馬玉十分的震撼,不免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念想。
“當年幹爹一到地界,杭州知府就送了兩千兩銀子,哪知到了河南……連拿三千兩銀子給王爺采買都不成。”馬玉長歎一聲,他方才吩咐祥符縣縣令,結果人家那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确實令他心底不痛快。
按道理高淮是說,既是南下辦差,還是先将潞王就藩的事辦好了,其他再慢慢來。
但高淮卻推波助瀾道:“是啊,這知縣也太不是東西了。”
馬玉負手轉過身來道:“高公公,你以爲咱家真将這三千兩銀子放在眼底?隻是摸一摸河南當地官員的脾氣。”
“願聞馬公公高見。”
馬玉點點頭道:“這一次我們奉了太後懿旨,在河南預建藩府,撥給藩産。地方官員态度如何不知?他們必百般推诿,如此我們回京如何在太後,陛下面前交差。”
“從這三千兩銀子之事,就可以知道我們在他們心底地位。”
“公公所言極是,但眼下來看,方才那縣令似不會造辦。”
馬玉冷笑道:“你有所不知,這河南巡撫楊一魁乃山西安邑人,當年是武清伯看在同鄉的份上一路擡舉,否則哪裏有今日的出息。”
“這小官不知天威,難道大僚也不知分寸了嗎?”
一旁随從也是笑着道:“幹爹,我們是有旨意在身,若是他們敢不辦,是抗旨不尊,說到哪去咱們都有理。”
“若是他們還敢推诿,我們也不必說了,一封書信到京城去,萬歲爺自會教他們如何孝敬幹爹的。”
馬玉聞言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
幾人說話間,外頭有人道:“幹爹,開封府知府,祥符縣縣令在堂外求見,說是送三千兩庫銀來了。”
“果真到了,”馬玉聞言大笑,對左右道,“看來楊一魁還有将太後放在心裏的。”
除了高淮苦笑外,其他随從都向馬玉拍起馬屁來。
大相國寺的鍾聲幽幽響起。
一輛馬車正好停在院舍門前,馬車旁撒着晨光,一名老者,從馬車上走下。
老者紮着簡單的頭巾,穿着青色的襕衫,但卻有一等超然的出塵之感。
老者在下人的指引下走入院子,腳步一頓,然後向面前來人作揖:“見過學功先生。”
林延潮聞言立即作揖道:“老先生不敢當。”
二人在院裏挂着露水草甸上談論。
“上一次與學功先生談論宗藩之弊,确實如此,嘉靖四十年時,漕米四百萬,祿米已至八百五十三萬石,天下宗藩源源不斷繁殖,将來哪有土地撥給。”
“每一人都想愛子,欲予加厚,然非萬世可常行之法。
這老者講了一番,林延潮道:“老先生身爲宗室,卻能講出這一番話來,實在是難得。”
這老者乃周王府宗正,朱睦,字灌甫,号西亭。
朱睦與不學無術的周王世子不同,二十歲即貫通五經,尤精于易,春秋。
朱睦身爲宗室,卻一生以讀書人自居,他愛藏書,在開封建了一萬卷堂,藏書無數,乃當時天下第一藏書家。
前幾日朱睦聽聞林延潮至開封後,親自來拜訪。
二人談論五經十分投機,成爲忘年之交。今日朱睦再訪談論起宗室之事,卻生感歎。
朱睦惜道:“老夫也是太祖子孫,怎能不爲大明江山計。可歎後世子孫,不知祖宗創業之艱辛,徒然将大好家業敗掉,老夫實在不勝感傷。”
“學功先生,你是當今中既學究天人,有能通古今之變的官員,老夫問你一句,如此下去,我朱家江山還能有多少年氣數?”
林延潮看向朱睦,默然了一陣道:“老先生想多了,眼下我大明氣運正隆,怎麽見衰敗之勢。老先生所居的河南這幾年是鬧災多了些,但天下還是安定,隻是……”
“隻是什麽?”
林延潮與朱睦正好走至院中一池旁,指着池裏飄着一片枯黃的落葉道:“老先生,這一片指甲大的落葉,每日複增,隻用十日功夫,就可蓋住城外方圓數裏的西池,以爲然否?”
朱睦點點頭道:“倍而倍之,這老夫以爲然。”
“那麽第九日時這樹葉多大?”
朱睦聞言試問道:“半個池子?”
“不錯,”林延潮點點頭,“我們眼下都身處盛世之時,但到了一日王朝衰敗,轟然倒塌之時,我們卻好似覺得盛世即在昨日。就如同這落葉,昨日也不過是半個湖面那麽大而已。”
朱睦悟道:“學功先生之言所指,這宗藩之害,就如同這片每日複增的落葉?”
林延潮道:“其實大明之弊遠不如這些,宗藩之害不過其一。但我大明富有四海,地大物博,子民萬萬,就如這西池之水般,幾片落葉尚可受的。但如此下去,終有積重難返之時,老先生問我大明氣數……我不敢亂說,眼下雖是盛世氣象,但已經葉覆半湖已是不遠。”
朱睦在心底咀嚼着林延潮這句話,然後正色道:“老朽明白了。”
說完朱睦向林延潮一揖,然後離開院舍。
林延潮望着朱睦的背影,閉上眼睛,前幾日朱睦來與自己相談時,偶爾聊起他欲以周王府宗正的身份上谏天子,削減藩王食祿之事。
但是林延潮聽了沒有說話,而是約他改日再來。後林延潮派丘明山查得朱睦,确實就是一名憂國憂民的宗室後。
林延潮寫信相招,将朱睦請至院舍裏,然後安排了一番方才的話。
經過這一番話,想來朱睦已是定下了決定上谏天子,削減藩王食祿。
至于朱睦上谏後,對他而言會有什麽後果?可想而知。
“就算樹葉倍而倍之,十日裏也覆蓋不了湖面。”臨别時林延潮忽對朱睦言道。
朱睦一愕轉過身來,失笑道:“老夫知道,但意思差不多。”
說完朱睦不以爲意,登上馬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