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夜間,紫禁城裏有些涼。
漏聲漸移,幽幽的深宮中已到了夜半之時。
此刻唯有乾清宮西暖閣燈火明亮。
天子現在已不是少年,他與林延潮同歲,二十二個春秋。
與三年多前相較,身子繼續發福,唇邊也是蓄起了微須,眉頭與目光中也有歲月經曆的沉澱。
鬥倒了馮保,清算了張居正,又利用百官逼得太後歸政,整個天下的權力,終于被這二十二的歲的天子一手抓住。
司禮監裏張宏是天子心腹,東廠張鲸是天子走狗,首輔申時行又是天子昔日的帝師。司禮監裏不會再出馮保這樣的大伴,内閣裏不會再有如張居正般跋扈,或是張四維這等工于算計的首輔出現了。
但權歸于一的天子,卻真正開心嗎?
現在的天子,還會如當年般肆無忌憚鬥狗,還會撒一把銀子,讓宮女太監争破頭了去搶,隻是臉上的笑意漸漸卻沒有了。
高處不勝寒,天子仍有幾多愁。
現在天子立在禦案前,手裏持着一張數開的卷子。
卷頭蓋着玉玺,上書‘第一甲第一名’的禦批,下面是‘彌封關防’的印戳。
這顯然是殿試的狀元卷。
看到這卷頭,人們大緻會猜到是今年新科狀元朱國祚所呈的文章。
但明眼人可以得出,這卷子似有些久了,不像禮部儀制清吏司新印出的卷紙,本是潔白如雪的卷面上微微有些發黃。
不過卷上醒目的紅格豎行卻沒有褪色。
天子凝眉,這時暖閣裏腳步聲沙沙傳來。
但見乾清宮值事牌子高淮來了。
卻說高淮原本是馮保門下,馮保被清理後,高淮也是跟着被連累,要被趕出乾清宮。
但是林延潮卻托張鲸給馮保說了話,讓高淮改認現掌印太監張宏作幹爹,最後逃過了這一劫。
天子一向被高淮服侍習慣了,又将他調回乾清宮,當值事牌子。
高淮舉着一盞宮燈,來至天子的禦案前,然後道:“萬歲爺,夜深了!”
天子看向高淮道:“朕知道,慈甯宮那邊如何?可有人來?”
高淮知道以往天子在乾清宮處理政務晚了,慈甯宮那邊見這宮裏還掌着燈,都會派太監過來傳個‘太後吩咐,讓天子早些歇息,明日還要上朝’這樣的話。
但是現在卻是不傳了。
潞王大婚被削四百萬兩,武清侯被滿朝大臣彈劾,慈甯宮對天子仍有怪的地方。
故而天子有時就故意讓乾清宮裏的燈亮得遲一些,若是慈甯宮那邊有人來傳,讓天子早些歇息這樣的話。
這時天子,就如同孩童般高興,一覺睡得格外香甜。
這時天子立了片刻,知太後仍是在生氣,于是道:“明日一早,朕去慈甯宮請安。”
高淮聞言欲言又止。
天子見了問道:“怎麽了?”
“之前太後傳話說鳳體違和,在宮裏靜養,讓陛下明日不必請安。”
天子聞言歎了口氣。
這歎息帶着許許多多不盡之意。
過了半響,天子吩咐道:“高淮,過些日子你去河南一趟?”
“陛下還奴才去河南?”
“沒錯,給潞王辦件差事,你和戶部,工部的官員去衛輝府看看,璐王府修得如何,若有什麽不齊全的,内庫裏再撥銀子。河南的莊田,還有鹽稅,潞王奏請的,隻要不過分的,就都遂了他的意。”
高淮跪下道:“奴才愚鈍,除了服侍萬歲爺,其他的都不會。”
“朕知道你離不開朕,但換了宮裏其他人到了地方,還不大收賄賂,朕知道你不會。而且你是朕身邊的人,這些官員們不敢怠慢,到時你就與河南官員好好談談。”
而高淮又流了會眼淚,然後目光落在了天子手撫的卷子上。高淮眼尖落在卷子的名字上,随即收回目光。
天子看了一眼高淮,即道:“這是林延潮昔日的狀元卷!”
“是。”
“我問你這文章好與不好?”
高淮道:“陛下親手取的自是極好。”
天子頓了頓道:“文章是好的,但三年前,朕沒看不明白,三年後,朕再看仍不明白。”
“奴才愚蠢,陛下不明白,奴才就更不明白了。”
“你這閹人,六根不全,也不知這文章說什麽。罷了,朕告訴你這頭一篇‘剛柔并濟’,林延潮在卷中贊得是張太嶽,至于第二篇‘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賢才與參謀請于私第見客論’,三百進士皆借此贊張太嶽攝政之功,唯獨林延潮與張懋修二人不爲,言相權乃天子所借。”
“張懋修這麽說是爲父親避嫌,但林延潮明知此舉得罪張太嶽,很可能令他得不了狀元,但他偏要寫之,你說這是爲什麽?”
高淮聞言當下道:“奴才愚蠢,雖看不懂文章裏說什麽,但聽陛下這麽一說,奴才猜想第一篇贊張先生,說明狀元公畏張先生之權勢,但第二篇狀元公明知如此會得罪張先生,但仍如實而言,可見在他心中忠于陛下,更甚過敬畏張先生。”
天子聞言容色大喜道:“你這人若讀書,恐怕是可以作朕的内閣大學士!”
高淮知拍中了龍屁連忙道:“奴才這點本事,都是平日陛下教的,若不在陛下身邊,奴才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會。”
天子聞言大笑,随即不知想些什麽,笑容斂去。
“林延潮終歸是一個讀書人,在讀書人心底‘子曰’,更甚于‘召曰’。所以他心中有讀書人的方方正正,不會一味逢迎朕意,所以這也是朕欣賞他之處。”
頓了頓天子龍目一閃,轉過身道:“對了,高淮,你這一次河南務必要看一看林三元。他這一次欽差的事,辦得不錯,朕本是答允要升他的官。但朕又想起當初他上疏之事,突然又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你告訴他,朕還是那句話‘認個錯就行’,否則就讓林延潮繼續給朕呆在河南挖河泥。”
說到這裏,天子又露出久違般那等少年的笑容,仿佛狠狠地将人戲耍了一般,一副‘朕就是說話不算話,又如何了’的樣子。
高淮很想替林延潮說一句‘陛下,君無戲言啊!’
可是他終歸不能說,隻能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