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揣測着付知府的用意,然後問道:“府尊今日在堂上?”
官吏答道:“一大早即出門去了。”
“哦?”林延潮眉頭一皺,他雖想問,但貿然打探上官行蹤,是官場上很忌諱之事。
這官吏有意巴結林延潮道:“小人聽得消息,似往虞城縣去了,府台近日有意視察河工,不知今日是否去視察沿河。”
聽了這官吏的話,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緊,這新知府不會面上麻痹自己,暗中查自己的賬吧。林延潮有一瞬似讀書時考試作弊被老師抓了感覺。
但林延潮轉念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他去查又如何?可是林延潮想起新知府在上任時,整治衙門裏書辦及皂吏的手段,心底對此人生出了不得不防的警惕心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林延潮對這官吏拍了拍肩膀,以示誇獎,然後立即回衙布置。
就在虞城縣的高家集,當初林延潮就在此視察河工。
虞城縣官員裏,原來的黃越已從虞城縣縣丞調至了府裏任經曆,至于原先的顧主薄,在林延潮的推舉之下,不久前吏部已是下文,将他任命爲虞城縣知縣。
從正九品的顧主薄至正七品的顧知縣,他爲官依舊小心謹慎,眼下正刻意奉承這位下鄉視察的新任知府付知遠。
付知遠穿着一襲素袍便裝,顯然是要微服私訪。
顧知縣立即與手下人都換上老百姓的衣服,随付知府下鄉。
二人坐在馬車上,顧知縣陪着小心向對方道:“這高家集乃沿河最近的一個集,去年下官爲主薄時,鼓勵民間富農設立社倉,故而熬過了去年大災,老百姓沒有餓死一人。”
面對知府,顧知縣仍是将他當初勸民間設立社倉的政績拿出來反複地說,以自彰政績。
付知遠對此不置可否,反而道:“顧知縣由主薄至知縣,連跳數級,實乃幹練,聽聞是之前林司馬推舉的。”
顧知縣心底一凜,身爲正印官,多少會忌諱下官與佐貳官走得太近。這位正堂與林延潮關系如何不知,萬一二人不睦,這就涉及至站隊問題。
林延潮的手腕他是見識過,萬萬得罪不起,但新任知府這邊他也不好得罪。
兩相爲難之間,顧知縣道:“林司馬對下官确有推舉之恩,可下官官位乃吏部……”
付知遠打斷道:“這高家集有多少戶?多少口?”
顧知縣一愕,然後立即禀道:“一共一百二十六戶,兩百八十八口。”
顧知縣不愧能吏,對這數字記得一清二楚。
但付知遠卻沒有誇獎,而是皺眉道:“還不到三口一戶,爲何這高家集百姓分家如此之重?”
顧知縣聽了心底發毛。儒家以孝治天下,故而法律也是鼓勵大家族式的家庭,當然了到了地方也有變通的辦法,但分家如此嚴重,身爲知縣很可能會吃上一個教化無方的挂落。
顧知縣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受林延潮推舉,而被新任知府穿小鞋,但一個不小心很容易被抓到把柄。顧知縣當下謹慎地回答道:“回禀府尊,百姓們雖是析戶,但卻不分家,如集内不少百姓仍是數代同堂,父慈子孝,兄弟悌友,于教化無礙。”
付知遠問道:“那爲何有析戶而不分家此情?”
顧知縣當下隻能說實話道:“那是因官府派役乃按戶裏丁口而論,多丁之戶難免承擔河工役最重,稅賦最高,故而百姓争相析戶。”
中國的幾千年來的稅制時常波動。有時按戶征稅,故而有的家族爲了免稅,數千甚至上萬人聚集一堂,每次開飯,幾千人同吃同食,十分壯觀。
于是朝廷強制這等大家族析戶,隋朝時定輸籍法,令堂兄弟必須析籍。
但到了明朝,地方派役按戶裏的丁口多少,老百姓們争着析戶,來避免勞役。
付知遠得知真相後,面沉如水。一旁吏員道:“此乃地方民情粗鄙狡詐之故啊,府台不必與這些刁民計較。”
付知遠道:“錯了,此弊在于派役,官府派役如此之重,以緻百姓不得不出此下策。這是我等爲官的失職啊!”
聽了付知遠的話,衆官員臉上都挂不住,心想你這麽說不是讓大家難堪嗎?新官上任也不用到我們這裏顯威風吧。
說着付知遠的馬車行至集附近,路邊但見數架龍骨水車,長長地探入水渠之中。這時已五月,田裏夏小麥早已是收割好了,一壟一壟地堆放在田坎邊。
老百姓們用畜力催趕的糧車,人人臉上洋溢着豐收時,那等由内而外,眼角眉角都舒展開的喜悅。
幾名年過花甲的老農捧着麥穗,這邊聞聞那邊嗅嗅,臉上的皺紋道道都舒展開來。
付知遠見此一幕,方才凝重的臉色也是好看多了,對顧知縣道:“百姓過得尚可,可見顧知縣勸科農桑之功。”
顧知縣得付知遠誇獎,連忙謙虛道:“府台過獎了,下官哪裏有功勞,這都是……”
說話間,卻見付知遠已令馬車停下,自己下車與道旁的一名老農交談道:“老人家有禮,今年的收成不錯啊。”
老農看對方穿着一身素衣,雖不是做官的,但一看也是有錢人當下施禮道:“這位員外有禮了,還行吧,咱們看天吃飯。”
“今年一畝收了幾鬥米?”
老農見了警惕心大起道:“不多,不多,剛好夠吃飯。”
幾名随從吏員,以及顧知縣等官員都是沉下臉來。付知遠示意衆人不必開口,從腰間取了一串錢放在老農的手裏,開口道:“我是外地來的商人,想要買夏糧的,不知行情如何?向老人家打聽打聽。”
老農聽了笑着道:“你早說嘛,這消息也不值幾個錢,還你。”
說着老農将錢丢回,大有豪爽之風,然後道:“咱們歸德府遇到好官了,以往的年景三年兩災,九田不存三田,光景好的一年還要被官吏盤剝,但今年卻好了。”
付知遠贊許地看了顧知縣一眼,他還以爲老農誇獎的是這位父母官。
“聽聞你們高家集沿河每年河工役最重,今年怎地好了?”付知遠笑着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