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殿中衆太監們聽着這個名字後,呼吸都是一凝。
這個名字這幾日來攪動整個朝堂上下,引天子震怒,甚至聖慈太後也是幾乎沒有一夜安枕。
但在官員民間中是人人稱贊他,爲民請命,不計生死。
當然就有官員抹黑他是楚黨餘孽,上書攻讦太後,天子,乃轉移視聽,保住朝廷上的楚黨。簡而言之就是居心叵測的奸臣。
然後就是這樣一個奸臣,在張居正過世前,舉朝譽之下,持中守正,與張居正劃清界限,甚至可以說交惡。
在張居正過世後,在舉朝皆非之下,他卻出面維護張居正的身後,力谏保大臣身後之事,爲此甚至入诏獄。
這是何等行爲?
君子之行。
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衆人都有讀過。裏面司馬遷自述,在李陵得寵時,他與李陵并無私交,然而待李陵被俘後,他是唯一一個在漢武帝面前爲李陵辯護的大臣,縱因此判死刑亦要上谏。
還有海瑞在世宗皇帝在位時,呈治安疏大罵天子,但在世宗皇帝去世時,但嘔飯大吐,痛哭不止。
公義是公義,私情是私情,爲公而不謀私。
此刻在殿上念完林延潮的名字後,天子在腦海中,當場想到的就是司馬遷,海瑞兩個人。
從古至今,總有那些人,爲國家,不計生死,爲百姓,不計禍福。
“國有诤臣不亡國,”天子說完這一句,後突然大恸,于殿上捶胸道,“是朕冤枉了張太嶽,是朕冤枉了林延潮,朕是昏君!朕乃昏君!”
聽了天子的話,衆太監們都是跪了一地。
平日天子一貫心高氣傲,而今日竟是自承其過,這簡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高淮則是悄悄抹淚,心道林中允你之忠節,陛下終于知道了。冤屈必然昭雪,闆蕩可識誠臣。
一旁張鲸卻知此事有蹊跷,他任東廠督公刺探大臣情報,他所知林延潮雖非張居正一系,但與張居正絕非全無往來。
但是在天子面前,他卻不會說。當然并非是因爲張鲸是個忠直的太監,也并非是憑與林延潮交好就可以替他隐瞞。張鲸不說是因他收了林延潮一萬兩銀子。
這個時候拿錢辦事張鲸絕不會把自己所知的情報,告訴天子,反而會竭力隐瞞。因爲揭了林延潮的底,也不會對自己有什麽好處,百言不如一默。
這時天子問道:“四川道禦史曾向宗彈劾林延潮的奏章發給内閣了?”
張誠道:“已是發了,恐怕追不回來了。”
天子冷笑道:“朕可是上了這些朝臣的當了,一個楊四知,一個曾向宗都是奸臣,朕怎麽就聽信了他們的話?以後言官彈劾張太嶽的奏章,朕不看了,都直接發内閣,讓他們自己票拟。朝局也交給内閣操心吧。”
天子言語中滿滿的心灰意懶:“這皇帝愛誰坐誰坐,這天下索性就讓這班大臣們來管好了。”
張鲸,張誠等太監們跪下磕頭道:“陛下,你乃天子,百姓福祉所在,你可不能不管天下蒼生啊。”
天子負氣道:“管了又如何?朝局上都是這等奸臣。朕已先負了張太嶽,又再負了林延潮,将他們抄了家,下了诏獄。可朕今日才知道,他們都是爲國謀事的忠臣,朕如此待他們,怕已令天下寒心。”
“你們以爲你們不說,朕就不知道,林延潮下诏獄後,多少官員百姓指着朕在罵,罵朕是昏君。他們說得沒錯,朕就是個昏君。後世史書必不會漏過記朕這一筆。”
張鲸道:“陛下不必難過,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既是知道真相,陛下補償他們就好了。”
“怎麽補償?赦免張居正,朝廷的勳戚不答允,赦免林延潮,太後也不答允。而之前抄家,下诏獄的命令,都是出自朕的旨意。”
“你們要朕自食其言嗎?如此百官臣工會如何看朕?指責朕昏庸,誤信了楊四知,曾向宗的讒言,維護天家顔面而将忠臣下獄?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說來說去,這一切都是朕的過錯,朕恨不得下罪己诏,以昭雪張太嶽,林延潮的冤屈。可是朕不能啊。”天子邊說邊落淚,既是氣自己被大臣欺騙,也是爲冤枉了張居正,林延潮難過。
張鲸,張誠等太監也是陪着天子落淚,他們也明白天子苦衷。
天子哪裏有親自承認錯誤的。
抄了忠臣的家,以及将谏臣下诏獄,哪一個都會令天子陷入罵名。這令非常好面子,想在史書上做個與堯舜比肩的天子,以後如何面對天下臣民。
所以罪己诏不能下,既然如此,唯有将錯就錯了,現在也隻有将此遮羞布扯起來。
“林延潮在诏獄如何?”天子向張鲸問道。
張鲸答道:“回陛下,你之前吩咐對林中允要以禮相待,故而奴才聽了吩咐,令下面的人不得用刑。”
天子釋然道:“此事辦得好,他已是爲國家将身家性命都獻上了,你們不可爲難他。”
張鲸得天子誇獎,十分高興道:“奴才爲陛下辦差,這都是分内之事。據奴才所知,林中允雖在獄中,但對陛下一字怨言,也沒有。反而與牢子們講書授經,談聖人教化,傳永嘉之學。衆人都對他都是心悅誠服,不少人還拜在他的門下。”
張鲸知道天子這一刻對林延潮滿滿愧歉,于是說這些話來緩解。
天子聽了果真掃去方才頹然之色,拍腿道:“這是朕所知的林三元,嗯,榮辱不驚。昔日西伯拘而演周易,林延潮于诏獄講事功,此聖賢所爲也。”
“張鲸你辦得好,朕心甚慰。”
天子說完伸手拍了拍張鲸肩旁。張鲸見天子居然破天荒的一日誇獎了他兩次,高興得無以複加,心想自己與林延潮爲政治盟友,看來還真是對了。
天子與張鲸說完話。
這時一名太監來到殿内與張誠說了幾句。
張誠聞言臉色一變,立即來至階下向天子禀告道:“陛下,登聞鼓院值鼓禦史來報,林中允的夫人攜子,于長安右門外擊登聞鼓鳴冤!”
PS:有書友問海瑞有沒有給贽敬?答案當然是沒有,張居正當首輔時,海瑞是閑居在家,本書裏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薦才起複的,所以根本沒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