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0.第749章 分歧

第749章 分歧

京城下了一場大雨。

須彌座上的螭龍,噴吐雨水。

雨下得很大,令宮殿遠遠近近都蒙了一股霧氣。

慈甯宮裏。

宮女放下了垂珠簾,太後與天子二人沉默了許久,殿内隻聞暴雨傾瀉之聲。

太後卧在塌上,天子則是跪在塌旁。

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天子家法。

天子登基十年,母子二人說話似君臣。太後叮囑皇帝聽着,天子倒是羨慕璐王,自己弟弟倒是在太後那得了一抹天家少有的親情。

太後閉着眼剝了一會念珠,忽問道:“聽說這一次讀書人砸了順天府衙門?”

太後的話帶着寒意。

天子立即答道:“母後,朕已命刑部查辦此事,錦衣衛,東廠協辦,但凡鬧事的讀書人,抓住後,一律開革功名。”

太後悠悠地道:“開革功名,就能堵住讀書人的口嗎?這些讀書人自負天命,哀家聽說什麽牝雞司晨。”

天子惶恐道:“母後,兒臣……兒臣,讓母後負此之名,罪該萬死。”

太後溫言道:“是那些讀書人說的,又不是你說的。我們母子倆是一條心,一條命,離間我們母子之情的讀書人,才是罪該萬死。”

頓了頓太後道:“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林延潮的奏章,已傳遍天下,你看當怎麽辦?”

天子琢磨了一陣道:“兒臣以爲,此無稽之談。咱們不必理他,謠言自解,若是真澄清此事,天下人反而以爲是真的。”

“民間議論,哀家豈會放在心上。哀家氣不過是,有人挑動輿論,欲對抗天家。”

天子繼續勸道:“母後,無知小臣狂戆輕率,不值得母後動怒。他也沒有挑動輿論,隻是迂直些罷了。”

太後道:“若林延潮,真是忠實的人,出自己見,也就算了。但哀家越發認定,背後有人主使。你可察覺朝堂彈劾楚黨的奏章少了,前半個月還有一日數封呢,眼下數日一封都沒有。他借着黃河大水一事作文章,是在興風作浪,是要混水摸魚。借攻讦哀家之事,欲轉移視聽,實要保楚黨。”

“故而哀家以爲,林延潮就是楚黨餘孽,背後有人主使他上谏!皇兒,清算楚黨之事不可停。”

天子問道:“母後是要以清算楚黨,來壓下物議?”

天子知道太後的打算,但凡任何攻讦潞王大婚用度的官員,都可以扣上張居正餘黨的罪名,然後予以治罪。用這個辦法來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太後點點頭道:“不錯,以皇兒之見呢?”

天子道:“母後言清算楚黨,兒臣以爲可以雙管齊下。可否将潞王大婚之費減一些。先把挪用的邊費九十萬兩,還回戶部。等平息朝野之議後再清算楚黨,如此名正言順。”

太後聞言臉色一下陰沉下來。

天子看着太後臉色,小心地道:“或許不動這筆錢。張鲸報朕,馮保的家中,籍沒得黃金白銀就有百萬兩之多。兒臣拿馮保的錢,補這虧空,就說是母後的聖德。”

“皇兒這麽做不是向朝臣們承認是哀家錯了。當初五百萬兩之數,是張居正許諾給哀家的,否則哀家憑什麽支持他實行新政,變法強國。好了,現在張居正不在了,這幫文官們就想賴賬了,好人他們當,壞人哀家來當。這憑什麽?明擺着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說着李太後說着流下淚來。

天子請罪道:“母後,是兒臣的不是。兒臣也不是要母後将五百萬兩拿回去,這本是潞王的,不能動。隻是眼下九邊累及欠饷多年,這年節快到了,将士們都盼着這筆錢。”

“這九十萬兩從馮保那出,其餘一兩銀子都不動。”

太後氣道:“馮保貪墨來的錢,還不是從哀家這狐假虎威來的。不說馮保,還有張居正,曾省吾他們借遼王府案,修建潞王府邸,貪墨了哀家多少銀子。他們既不讓哀家好過,那麽哀家也不讓他好過。”

“你傳旨下去,抄張居正的家,所籍一律充潞王大婚之用。哀家看看這些朝臣,哪個還敢再提此事!”

天子道:“是,母後。”

“還有一事。林延潮要殺!”

太後話音一落,這時天際電閃雷鳴。

天子恰在此時聞言失色,不由癱坐在地。

太後皺眉道:“怎麽電閃雷鳴,也叫你怕到這個地步。”

天子擦汗道:“母後忘了,兒臣自小一貫怕雷聲。”

太後笑着道:“你這麽大了,還是如此。一會哀家命人給你端碗安神湯。不過……不過林延潮還是要殺,以此警告那些讀書人,平天下之議。”

天子默然了一陣,然後道:“禀母後,這林延潮既沽名,母後若重處之,反成其名,損母後聖德,不如寬容不計。母後明并日月,量同天地,何必與小臣計較。”

太後道:“這是你皇帝當說的話,我婦道人家可咽不下這口氣。”

天子道:“母後,本朝不殺向天子直谏的大臣,當年世宗爺爺再氣,但也沒有殺海瑞,朕又怎可殺林延潮。”

太後寒笑道:“林延潮與海瑞都乃沽名賣直之輩,有何殺不得!哀家曾有言在先,此子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僞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乃小人之桀雄。今日之事,足見哀家之眼光。他之上谏,置天家的威嚴,哀家的顔面于何地?此人若不殺,其他大臣人人效仿怎辦?”

“爲人君者,不可失君威,你若不殺他,将來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林延潮。”

天子急道:“母後,可是……可是,這林延潮殺不得啊。若真要殺了,朕必背負天下罵名,将來也逃不過史家之筆。”

太後歎了口氣道:“你這癡兒就是心慈手軟。不明正典刑也可以,那就假意釋之,再派錦衣衛暗中殺了。你既要聖君之名,哀家可将挪用九十萬兩軍費還給戶部。但林延潮不可活,否則帝王之威何在?你如何坐穩這皇位?”

天子左思右想,想起與林延潮交情,想起他的自陳表,想起他甯願當矯旨之罪,也要在張居正面前保下士子等種種之事。

天子最後擡起頭道:“母後,若爲了坐穩這皇位而殺忠臣,兒臣與當年殺嶽武穆的宋高宗有何不同,兒臣甯可不要這君位,也不作這昏庸之君!”

太後聞言震怒道:“哀家,也不是秦桧!皇兒以爲林延潮真是忠臣?哀家說了多少次,他此番上谏,背後必有人指使。皇兒怎可如此庸懦,真令哀家太失望了。”

天子也起了性子,向太後道:“母後,林延潮或有人主使,但若是萬一,萬一林延潮真是忠臣呢?那麽兒臣不就成了宋高宗?林延潮大膽妄爲不假,但兒臣知道他與張居正素來不睦,絕非楚黨。”

太後道:“素來不睦?那你錯了,哀家這裏有一封奏章,皇兒讀過沒有?”

天子見了,不由驚訝道:“這奏章,朕已是留中了,母後從何得來?”

太後道:“你不用管哀家從何得來,你看奏章所言,當初殿試,張居正本可保張懋修中狀元,最後卻爲何不堅持?可見二人早已暗通曲款,這是其一。”

“陛下大婚後,張居正上表假意辭相,當時群論洶洶,爲何在府邸見了林延潮後,卻又重新出山。可見林延潮當時勸說張居正出山,爲己謀幸進之道,這是其二。”

“林延潮的山長林垠,當初因封禁書院而死,這是張居正下的诏令,還有林延潮的業師林烴因不滿張居正,憤而辭官。但林延潮仕官後,卻沒有與張居正劃清界限,此乃尊師道?這是其三。”

“當年内閣票拟洩密,林延潮爲錦衣衛查之,最後卻不了了之,疑似乃馮保授意,這是其四。”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張居正欲緻仕,爲何他人不托,唯獨托林延潮向陛下你請辭。可見張居正包藏禍心,欲林延潮承其政柄。林延潮若有朝一日入閣,行宰執之事,他日必爲張居正第二。這是其五。”

天子早聽張鲸禀告過,武清侯這幾日一直在收羅林延潮的證據,意圖緻他于死地。

這奏章遞至天子面前時,天子也是将信将疑,他之所以留中,是擔心若讓内閣就此拟旨,林延潮就完了。

天子不願就此貿然下定結論,但太後不知如何竟神通廣大地将這封奏章找了出來。

面對太後質詢,天子一直默然不語。

太後歎了一句道:“若是皇兒你真不殺他,也要從重懲處,将他發配至邊遠煙瘴之地,遇赦不赦,生不能還鄉。”

天子嘴角一動,然後隻能雙手捧過奏章道:“那兒臣拿此奏章至内閣票拟好了。”

太後欣然道:“這就對了。”

天子走出慈甯宮,看着面前遮斷天幕的暴雨,駐足不語。

周圍的内侍們知天子心情不佳,不敢說話。

最後還是高淮給天子披衣道:“萬歲爺,外頭風涼,還是早點回宮歇息吧。”

天子搖了搖頭對高淮道:“林延潮以爲以他一命冒死上谏,就能撥動天下,實太天真了。時局是如何,還是如何,他改變不了什麽,反把自己搭了進去。或許是朕想多了,林延潮真是楚黨呢?”

高淮聞言忍住眼淚,仍是道:“萬歲爺,還是先回宮吧。”

PS:兄弟姐妹們端午節快樂,大家邊吃粽子,邊看主角如何逆轉!伏筆這裏都寫完,大家有看出來的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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