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正要高興。
李太後頓了頓,忽道:“陛下,這勸張先生之事,前前後後那麽多朝臣都辦不成,爲何獨這林延潮一人辦成了?”
小皇帝不以爲然笑着道:“母後,這林延潮乃是能臣,有張良,陳平之謀,他辦不到,還有誰能辦到?”
李太後疑道:“王錫爵也辦不到嗎?”
小皇帝笑着道:“王先生敢于任事,對兒臣,對朝廷又是一片忠心,但朕私以爲林卿家皆不遜于王先生,其智謀出衆,極有辯才,學識淵博真乃人臣楷模。”
李太後道:“是,真因皇兒賞識,因此他聽皇兒之言,卻不把哀家的話放在耳裏。”
小皇帝聽李太後言語寒徹,立即惶恐跪下道:“母後,兒臣不敢忤逆你的意思。”
李太後緩緩地道:“哀家知你孝順,但哀家也聽聞人有五惡,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僞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哀家看這林延潮五者皆有,不似王先生他内外皆稱忠直。”
小皇帝心想,母後因林延潮忤旨,故而對他不喜。但朕卻知林延潮之爲人,不是那樣之人。
小皇帝面上順着李太後的意思道:“母後叮囑,兒臣記住了,兒臣用人必聽其言觀其行。”
李太後緩緩點頭道:“這就好了,皇兒終是長大了,該是自己做主了,張先生的奏章,你看着辦吧。”
見太後答允,小皇帝心底湧起一陣激動,待離開慈甯宮時候,差一點連跪拜叩安都是忘了。
不過當夜事情又有波折,聽聞張居正欲辭相,馮保趕至慈甯宮内向太後哭訴,意欲挽留張居正。
李太後耳根子軟,又是動搖,到了次日武清伯李偉入宮與太後商議後,太後方才下定決心,當下批複同意張居正緻仕回鄉養病。
張居正辭相後的第二日了。
清明雖過,京城仍是淫雨綿綿。
這一日正值早朝,大明門外車馬如織,在漫天冷雨澆打中,馬蹄聲,車轱辘聲響成了一處。
林延潮坐着馬車在大明門下車,陳濟川趕忙打傘撐在他的後頭,連聲道:“地上濕滑,老爺小心泥濘。”
林延潮應了一聲,與陳濟川一并來至大明門前。
細雨一直在下着,大明門仍是未開,早到的官員們,在門前等候。
這時聽見喝道聲起,遠處官員紛紛避道迎接。
林延潮心道,是誰這麽大的威勢?
遠遠但見火光通明,幾十名健卒手持開棍,火把在前面辟道,在健卒之後,又是二三十名甲騎巡弋。
甲騎來回巡弋,疾馳如飛,馬蹄起落間,泥水四濺,不少避道在一旁的官員都是被殃及池魚。
甲騎之後,一頂十六人擡的大轎緩緩行來。
原來是新首輔張四維,林延潮恍然。
以往身爲次輔時,張四維出行可沒有這麽大聲勢,但眼下作爲首輔,出入的警跸,自有首輔之尊的規格。
張四維此舉也不爲過,張居正在位時比他是有過之無不及,但陡然見到總是令林延潮有些不習慣就是。
林延潮也是恭敬地退在一旁,看着濛濛織雨下火光簇擁中的大轎,不由想起了一句詩‘驺吏忽傳丞相至,火城如晝曉寒銷。’
一旁陳濟川對林延潮道:“元輔雖是請緻仕,但朝廷還未發明旨,奏章也沒有見諸于邸報上,張次輔就如此堂而皇之使用起首輔儀仗,此也太操切了!”
林延潮道:“朝廷還未發明旨,但任誰都知張江陵離京已成定局。再說張蒲州至次輔晉首輔,朝廷也不會有明谕,故而張蒲州以此舉是在告訴諸朝臣。”
一般官員升遷,都需有賀儀,有些官員低調不需賀儀,但朝廷也會在下文,并在邸報上诏告天下。可次輔晉首輔,等于副宰相晉宰相,文官的二把手晉一把手,其更替之重要僅次于皇帝登基,朝廷居然沒有表示?
事實上确實如此。
但是首輔晉位,賀儀還是有的。
退朝後。
林延潮更衣,換了一身大紅吉服,這一身吉服當初自己第一次講官時,給天子講經文華殿時曾穿過,後來兩宮太後壽誕,皇帝萬壽,林延潮也都穿過。
遇喜慶之事,官員服紅喜袍賀之。
他與王家屏一并來至閣門時,見都是具大紅吉服的官員進入文淵閣。
内閣裏有不成文規矩,首輔去位後三日,次輔可以移座,内閣屬僚必須着吉服賀新任首輔。
當年張居正奪情在家沒有上朝,内閣屬僚就急不可待地穿着吉服賀呂調陽。
呂調陽當時雖沒有移座,但接受了衆官員朝賀,正因此事導緻了他與張居正的決裂。
故而這一次張居正因病在私宅辦公三個月,沒來文淵閣一趟,内閣屬僚也不敢向張四維道賀。但天子批複張居正緻仕奏章的第二日,雖是恩旨未下,但事已成定局,與呂調陽那次不同。
至于問林延潮不在内閣辦公,爲何也着紅衣來賀。
那是因爲翰林院,文淵閣是兩個衙門一塊招牌。不僅林延潮要穿吉服賀張四維,還要去備上一份賀禮送至他的私宅,每個翰林都需如此。
見禮之時,張四維對衆官員言道:“不谷受陛下,前元輔所托,登此大位,執首揆之權,心中無私念,唯有一心奉公而已。”
“今掌内閣,不谷以前輩徐華亭一句話行之,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諸公論!”
張四維說畢,林延潮擡頭猛地看向張四維,雙拳緊握。
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諸公論是前首輔徐階說的。
徐階什麽時候說的呢?是嚴嵩倒台後,徐階從次輔晉首輔,執掌内閣說的。
威福乃威權,乃賞罰,反義詞就是作威作福。
徐階這麽說,意思是威權賞罰之權交還給皇帝,将政務大權還給六部九卿,将官員刑罰與獎賞交給天下公論,士民物議。
徐階的用意,自己身爲首輔,就是要将内閣的權力中交出去。此舉徐階有沒有作,暫且不論,但卻爲他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緻贊賞。
但張四維這麽說,面上看來大公無私,但實際上變相指責張居正在位時,篡奪天子,六部,把持清議輿論,将張居正比作嚴嵩。
張居正這剛剛辭相,張四維居然就開始拆他的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