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第一堂課講得是什麽?
衆弟子不由都懷揣着期待。
林延潮站在堂上目光掃過衆人,先拿出一冊,命一旁的徐火勃持冊讓每名門生都在冊上畫卯。
衆弟子見此不由生出新奇之感。
林延潮對衆人道:“此舉名爲簽到,大家既拜在我門下,課業當時時察之,若講學之時不能至,何以談爲學,這也是無規矩不成方圓。”
“是,先生。”衆弟子皆稱是一一在冊上畫卯。
而另一弟子,陶望齡則是端來一尊石磬,放在林延潮身前的講案上。
待弟子們畫卯後,陶望齡,徐火勃坐在講案側的左右椅上,然後林延潮以小錘輕敲石磬。
叮一聲輕響後,學功堂重歸肅靜。
林延潮起講道:“孟子曾有言,由堯舜至于湯,由湯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孟子此言說得是自己所學之統,由堯舜,湯,文王,孔子一脈相傳,孔子之後,以其學統所傳自任。”
“後此學統之論,爲朱子所承,朱子曾言周子,二程,得孔、孟不傳之緒,而朱子又得二程之傳。是以理學學統是孟子,周子,二程,朱子,并視學統爲道統,尊理學爲儒學正宗。”
“而陸象山言因讀孟子一書中,萬物皆備于我,有所領悟,并道孔子之學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他所學承之孟子,因而心學學統亦承孟子。而後衆所周知,陽明先生承陸象山之統,将心學發揚光大。”
衆士子聽林延潮之言,都是不明所以。
林延潮不是講事功學嗎?怎麽講起理學,心學的道統來了。若是林延潮講這個,那麽理學心學的宗師,随便一個來都比林延潮講得好幾倍。
但林延潮繼續道:“橫渠先生的橫渠四句裏有雲,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有人言事功學承何聖賢所學?其學統上無所承接,憑空而出近乎法家,你們以爲然否?”
聽了這句衆人才明白。
林延潮要說的是事功學的學統,也是道統。
戰國時百家争鳴,除了主張向将來看的法家,其餘學說如孔墨老莊,儒家墨家道家都是向過去看。
他們推崇先王之治,覺得戰國之亂,禍害起源于人心不古,故而他們都想恢複先聖時那等淳樸民風,故而各家學說,都說自己繼承了先聖之學,故而講學統道統。
唯獨法家不法先王之治,商鞅就說過,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所以法家提倡治道不法古,主張銳意改革,因爲曆史是在不斷進步,而不是一成不變的。
因此儒墨道家中,獨法家不講傳承。
而永嘉學派好似從南宋時憑空而出,但偏偏又說自己是儒學一脈,未免令人有些不信服。加上永嘉學派主張事功,主張變法強國,思想近乎法家,所以被認爲純粹是披了儒家學說的皮,行得還是法家那一套。
現在林延潮說事功學學統從何而起,衆士子都是一臉茫然。
林延潮道:“事功之學爲儒學一脈,由孔子傳至子貢,子夏。”
林延潮此言一出,仿佛半空響起驚雷,衆士子們都是一醒。
衆人都是心想,儒學由孔子而興,故而推孔子爲源不爲過,但子貢,子夏啓事功之學,我們怎麽不知道。
咱們雖然書讀得少,但林三元你也不能亂忽悠人啊。
見衆人震驚之色,林延潮是絲毫不出意料:“朱子有言,子貢雖未得道統,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後。”
這是朱熹誇子貢的話,說子貢雖沒得道統,但孔子之學他也是學的差不多了。
其實不用朱熹講,大家也知道論語裏孔子與子貢的對話是衆弟子中最多的,子貢篇幅也是衆弟子中最長的。
子貢辯才還極好,連孔子也承認不如子貢,此外子貢處事還擅變通,孔子評價他爲‘達’。衆弟子中孔子對子貢器重,也僅次于顔回。
林延潮續道:“子貢經商務實,開儒商之祖。周天子告朔諸侯,諸侯受朔時要殺活羊祭祀。後魯國君已不用告朔之禮,子貢提議将祭祀的那隻活羊去掉,孔子責子貢,爾愛惜那隻羊,吾卻愛惜其禮。”
商人重利,一貫爲理學鄙視。
但事功學提倡經世緻用,通商惠工,反對重農抑商之策。所以子貢經商求利,不合理學,卻合事功之學。
至于子貢欲去告朔之饩羊,則表現了子貢重實用不墨守舊禮,這也是事功學的精神。
林延潮道:“雖子貢沒有著書立學,但覽其事迹,也可視爲事功學之先賢。”
聽林延潮這麽解釋後,衆人也算認同子貢地位。
“至于子夏,孔子之後,講學西河,教弟子三百人……”
子夏是孔子親傳,論語裏子夏說過一句話,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就是道德上大節要守住,但小節可以變通。
“……并授魏文王爲王者師,又授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厘,李悝……李悝篡法經,商鞅挾法經入秦……”
聽着子夏的教學經曆,衆人不由佩服,論教學經曆,這是何等牛逼。
魏文王在戰國是媲美秦孝公的存在,任用儒家之田子方、段幹木,法家之吳起,李悝爲大臣,儒家法家大臣并立朝堂同心協力,魏國因變法而興盛。
魏文王事子夏爲師,用子夏的學生田子方、段幹木,吳起,李悝爲變法骨幹,等于就是用他的學說治國了。
此外子夏弟子裏田子方、段幹木繼承儒學,禽滑厘是墨子首徒,吳起合兵家法家,事迹婦孺皆知,就不多說了,主要是李悝還是法家。
李悝爲法家鼻祖之一,開戰國,也是中華變法之河,他寫了一本書名爲法經。後商鞅挾法經入秦,得秦孝公重用,主導秦國變法。
法家中李悝,商鞅都可謂承子夏之學。
子夏學問是孔子親傳,但他之學重于儒學裏的務外經世,故而有别于子思,子張,在儒學中另起一脈。
所以衆人聽林延潮這麽一解釋,稱子夏啓事功學,也有道理。
“子貢,子夏後傳荀子……”
聽到林延潮提到荀子這個名字,衆士子心底一噔心道,果真有他。
子貢,子夏都沒有學說留著後世,隻能從别人隻言片語中察起主張。
但荀子不同,他有學說傳世,讀其書稱荀子之學爲事功學開山祖師,那麽再适合不過了,簡直不容置疑。
荀子與孟子時代相近,但主張卻是南轅北轍。
荀子的學說,受曆代儒家學者的抨擊最多,甚至有人主張将他從儒家門籍裏開除出去。而對林延潮而言,他對荀子的性惡論不那麽認同,但他的學說與事功學确實相近。
比方李悝是子夏的弟子,商鞅是子夏徒孫。法家裏同樣顯赫的另兩位人物,韓非,李斯則都受業于荀子門下。
荀子與子夏一般,都繼承了孔子的‘外王之學’。
荀子講,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還講禮以定倫,法能定分,主張禮法并舉、王霸混用。
孟子所倡‘法先王’,荀子則倡‘法後王’,這就好比當初周子義與林延潮經筵辯經,周子義說要法就法三代先王,林延潮說三代可法,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可法。
荀子曾去過秦國。
當年孔子西行不至秦,但荀子對秦國評價卻極高,說秦國百姓,吏,大夫皆有古風,政治清明,仿佛無人治理般,幾乎古時之治。
荀子還贊治之至矣,秦類之矣,意思國家大治至秦國那個程度就行了。
看這幾句話,大家都以爲荀子很推崇法家治下的秦國,但荀子話鋒一轉,卻道秦國什麽都好,但偏偏沒有儒。
荀子還說,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
就是國家治理之道,要麽純粹以王道,要麽王道駁以霸道,沒有儒怎能不亡,這就是秦國所欠缺的。
弟子李斯曾對荀子說,秦國之強,是因爲非依靠仁義去爲之,如此做事能放開手腳。
荀子告誡李斯,舍仁義而行,這是舍本逐末,亂世就是這麽來的。
李斯最後沒有聽,仍西行去了秦國。
說到這裏,日冕所指已是過了一個時辰,林延潮頓了頓,示意稍稍休息,自己離開學功堂。
衆士子們方才聽着林延潮侃侃道來,皆覺得他的話中有至理在其中。
議論時,衆人歸納其道統之說,若說理學道統,是曾參,子思,孟子,以及後來的程朱,他們務孔子所傳的内聖之學。
那麽事功學道統則是子貢,子夏,荀子,務儒學裏的外王之學。
還有人道,儒學道統裏也有務外之學,看來務外不是法家所創,而是法家師法儒家而來。
此言大家都覺得有幾分道理。
士子們又心想,那麽荀子之後,事功學學統應是龍川先生心水先生繼承了吧。正如孟子之後,學統爲北宋時周子,二程繼承。
林延潮回到學功堂,将石磬一敲。
石磬響後,衆士子們都停了議論。
林延潮又起講道:“荀子之後,事功學之學統傳之……”
說到這裏林延潮頓了頓。
“……傳之董子。”
林延潮說完,衆士子們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都生出竟然是他的想法。
PS:這一章理論講太多,可能不少讀者不喜歡,但卻十分有必要,因爲道統說,是林三元的大殺器,要具體講一下,下面大家才不會一頭霧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