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真才實學之人,才能得到别人心底真正的尊重。
陳思育看了林延潮寫的條例後,對林延潮大爲改觀,不說他的文才如何,僅僅是他這等嚴謹治學的态度,已稱得上一名真正儒者。
讀書人作學問要就是這等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苦功。
陳思育先前打壓林延潮,一是因他是自己最讨厭王世貞的門生,二是擔心他三元及第後翰林院,目空一切,這對于翰林院,對于林延潮将來都不是好事。
不錯,翰林院裏不缺才子,不缺探花榜眼狀元,但是以三元及第進翰林院的開國以來隻有兩個人,而且林延潮又這般年輕,容易恃才而驕。
但眼下陳思育見林延潮治學的嚴謹态度後,這擔心沒有了。
“光學士,下官明日想告假一日。“
陳思育眉頭又皺起問道:“爲何?“
“搬家。“
明朝對翰林特别優厚,允許翰林每個月可以休沐五日,不過這幾日因陳思育要翰林們重修會典,把休沐日都取消了。
陳思育恍然笑着道:“原來如此,這半個多月,你一直沒有休沐,好,本學士放你一日假。“
“多謝光學士,那麽下官告退。“
林延潮當下起身,而本是安坐的陳思育居然也是起身,這是要送自己出門啊。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這态度轉換得也太快了。
陳思育果真将林延潮送至門口,還道:“本學士知你長于文學,你會試,殿試之文章,可謂自成一家,但我翰林院的翰墨不同于普通文章,山林不可施于廟堂,廟堂不可施于山林,我館閣文字以柳,韓,蘇,歐爲宗,文氣雄麗,你回去以《賀雨表》,《代柳公綽謝表》爲範文,用心揣摩。“
官場的話,不可隻聽表面,要揣摩其中的意思。林延潮聽陳思育的話,似在暗示什麽,爲何韓愈和柳公權的文章那麽多,何必特意點出《賀雨表》,《代柳公綽謝表》兩篇而論呢。
但林延潮還是向陳思育稱謝。當日林延潮放衙回會館,先是好好補覺,睡至第二日,就聽到大門被錘的聲音,然後是林世璧叫門的聲音。今日是自己與林世璧約定搬家的日子。
當下林延潮起床與陳濟川,展明一并收拾東西,然後與林世璧雇來的車子,前往新家。
林延潮找的新家,就在國子監旁邊。
這屋子算是濂浦林家的老宅了。要知道濂浦林姓輝煌時,祖子孫三代,連續擔任經筵講官和國子監祭酒。
這等殊榮,在明清兩朝的科舉家族中也是排名第一,無人超越的。祖孫三代爲國子監祭酒,何等的榮耀。這老宅就是林家首任國子監祭酒林瀚置辦下的,後來又住過林庭機父子。眼下林家沒有人在京爲官,故而一直都是進京趕考的林世璧住着。
但是林世璧爲觀政進士後,八成是要外放,留京的可能很小,所以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索性給林延潮租住了。
林延潮也不客氣就搬過來,這屋子在京師裏也算上不錯的宅院了,比林延潮解元第的宅子還寬敞和舒适。
不過林世璧一臉斤斤計較地與林延潮道:“你以後住在這裏,每月房租可不能虧欠了一文啊!“
林延潮開玩笑道:“天瑞兄,你看我窮翰林一個,還被罰俸兩個月,哪裏有錢給你交房租啊?先拖欠着,以後慢慢再算,咱們關系還長着呢。“
林世璧嘿嘿笑着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被罰去的不過是你的正俸,但每個月的柴薪皂銀,直堂銀可沒罰。“
身爲大明從六品官員,林延潮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過這八石自洪武年後從來沒給過本色,全是折色,實際上真正發到手裏,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兩多銀子,以及幾張破布破絹。
但是就這點錢,坑爹的戶部,還時常扣發,拖欠,甚至不發。明史上說,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實際上說的不對,以柴薪皂銀而論,林延潮身爲從六品官,可免費差遣四名民役,後來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錢,每人每個月一兩,四名就是四兩。也就是朝廷每個月給你四兩銀子,你拿去雇役,當然雇不雇在你。這個錢每個月由兵部發放。
有了柴薪皂銀,也就有了直堂銀,所謂直堂銀,是每個衙門朝廷都有規定直堂吏員皂役多少,然後撥款給俸。
之後各個衙門就故意少雇吏員,把節約的這筆錢發給官員。直堂銀每月一兩幾兩,甚至十幾兩不等,總之看衙門的創收能力。這筆錢等于部門獎金了,是由各個衙門發放到官員手上。
由于這兩筆錢不走戶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了,以爲明朝官員薪水隻有正俸一項。實際上以林延潮現在的從六品官,實現年薪百兩,是輕而易舉的。
搬家完畢後,林世璧說要賀林延潮喬遷之喜,不過林延潮卻說要去拜見申時行。
好容易才給假一日,林延潮不能浪費,申時行那是一定要走的。
林延潮雖然志在事功,走的是‘技術型官員’的路線,但技術型官員也是需要大腿的。申時行不僅是林延潮的大腿,也是他的伯樂,所以這條粗大腿,一定要抱緊了,時常走動是最基本的。
林延潮采買了禮物。這拜見恩師,絕不能寒碜了,備上十幾兩幾十兩的禮品是最基本的。要不王世貞怎會在筆記裏說,當京官後一年五六百兩的花銷都是正常。
在中進士前,林延潮就來了申府好幾次,不過以官員身份來的是第一次。
一般從六品京官要想見内閣大學士,那簡直是活在夢裏,可是憑門生關系,卻是可以見的。
林延潮向門房投了門生帖子,片刻後申府的管家迎了出來一臉熱情地道:“狀元郎來了,真有失遠迎啊!”
林延潮客氣地道:“不敢當,弟子來拜見恩師,不知恩師今日是否有空?”
管家笑着道:“閣老他正爲元翁請還政歸養之事,與幾位大人商議呢。換了他人斷然是沒空,不過狀元郎是閣老的得意門生啊,好容易來了怎麽也得見一面,小人這就給你跑跑腿。”
林延潮将門包不着痕迹塞入管家的手底,然後笑着道:“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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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